大明宮長牆之下,兩側侍衛林立,前麵有人開路,後麵有人守護,隻有李絢和李賢走在中央。


    出了西內苑,過興安門,踏足東宮地界,李賢這才長鬆了一口氣。


    李絢落後半步,看到李賢這幅模樣,李絢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殿下近日和天後之間又有所爭了?”


    李賢腳步一頓,前後眾人同時停下。


    李賢臉色沉冷的朝著四周擺擺手,四下的護衛立刻退開了幾十米。


    李賢這才輕歎一聲,說道:“不瞞王叔,賢近日來所奏之事,多與母後有所別,甚至直接相悖,但有的時候,又不得不爭,才弄成現在這幅模樣。”


    李絢輕輕點頭,他知道李賢是怎麽迴事,無非就是在效仿孝敬皇帝李弘,但李賢做事太直,不夠圓潤,所以總和武後相互對立。


    這是沒辦法的事,李賢太年輕,閱曆不足,手段也難以柔和起來。


    當然,這裏麵也難免有東宮那班臣子鼓搗的原因。


    李賢的身體比李弘強太多了,所以很多人下意識的想要幫助李賢掌控更多的權力。


    很多對武後不滿的朝臣,在李弘做太子時期,因為知曉他身體真實狀況,所以對他並不親近,但現在李賢做太子,這些人一股腦的就全湧了過來。


    他們一直都在針對武後,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所針對的從來就是皇帝。


    李絢略做思索,然後拱手開口道:“殿下,不知道殿下可還記得張儀。”


    “秦相張儀,縱橫高手,連橫而破諸強。”李賢瞬間就說出來張儀之事。


    李絢滿意的點點頭,然後笑著說道:“臣還以為殿下會說秦相遠交近攻之策呢?”


    李賢詫異的看了李絢一眼,說道:“王叔說笑了,遠交近攻是範雎之策,彼時秦國已經強大,自然可以從遠交近攻之策。”


    李絢點點頭,拱手,繼續問道:“那麽請問殿下,在張儀之時,秦國對外采用何種策略?”


    “秦劍攻伐,輔以張儀口舌之利。”李賢眉頭微微一挑,忍不住的說道:“王叔是在說吐蕃之事嗎?”


    “看來殿下是真的長進了,竟然看出我朝和吐蕃之間的差距沒有他人說的那麽大,不錯,這一點,如果陛下知道了,一定會無比欣慰的。”李絢淡笑的點點頭,不過隨後說道:“不,臣所說並非此事。”


    “還請王叔教誨。”李賢立刻鄭重起來。


    對於李絢,李賢向來敬重。


    因為李絢總是提出一些和東宮諸師不同的意見,而且偏偏到最後,李絢總能用他自己的方法,得到勝算。


    李賢通讀史書,當然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的典故。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一點,李賢自問還是能做得到的。


    “當年秦相張儀,初仕秦國,曾經對秦惠文王提出一策,天下邦交之時,進五寸,退兩寸,則有三寸之地,可盡握於手;與吐蕃相爭亦是同樣,攻五寸,退兩寸,守三寸,如此便有三寸之地,緊握掌中,此為蠶食之策。”李絢話語說完,李賢似乎明白了什麽,下意識的點頭。


    “殿下和天後,畢竟母子。豈有時刻與母親相爭的兒子,故而進五寸,退兩寸,守三寸,則有三寸之地,握於手中,而且無有後患,此才適合為殿下的處事之道。殿下,切記,不可操之過急。”李絢再度對著李賢深深躬身。


    李賢伸手將李絢托起,然後點頭說道:“寡人明白王叔用心良苦,日後必會謹慎小心。行事進退分寸,不會再多多惹母後不快。”


    “殿下心中有數也好。”李絢稍微提點一句,然後直接轉頭問道:“臣聽聞殿下正在注譯《後漢書》?”


    李賢神色頓時肅然了起來,然後躬身問道:“不知王叔有何指教?”


    “《後漢書》,南朝宋範曄編寫,主要記述了上起東漢的漢光武帝,下至漢獻帝末年,共195年的史事。”


    李絢抬頭看著李賢,歎聲說道:“殿下切入點不錯。但在臣看來,卻多有偏頗之嫌。


    殿下若真的要注譯《後漢書》,則需眼界更寬闊一些,何妨將《前漢書》一起編譯完成……


    不能隻盯著東漢那點家務事,大漢開國初年,漢高祖,漢文帝,漢景帝,乃至於漢武帝史書,一一注譯,尤其是幾位太後,請殿下直麵以待。”


    聽完李絢的話,李賢的臉色忍不住的微微一變。


    前漢和後漢,西漢和東漢,差別過大。


    後漢太後雖多有出場,廢立皇帝也在指掌之間,但手中的權力,真論起來,依舊寡淡至極。


    尤其後漢末年,即便是何太後的那樣的人物,單看其兄何進被世家大族玩弄在鼓掌之間,便曉其人之可憐。


    縱觀整個東漢,除了漢光武帝和漢明帝算是壯年即位、暮年逝世以外,其他十二位皇帝,都是未成年即位,甚至還有好四位是幼年即位;活過成年的,也隻有七位,還有四位,甚至沒活到十歲。


    剩下的那個,是漢少帝劉辯,十八歲即位,隻在位五個月,就被人逼殺。


    東漢幼兒園,何其慘烈。


    後漢書,太敏感了。


    ……


    “大漢前期,除了有漢高祖劉邦,還有呂後和竇太後,以及衛皇後,這其中諸事,都需正麵應對,殿下若是看不透這其中的厲害得失,那麽就請殿下,暫時的放棄處理朝政,專心讀書,由此才能有所成就。”


    看到李賢麵色凝重,但仔細聆聽的模樣,李絢微微點頭,然後才接著說道:“衛皇後暫且不提,但竇太後,雖與皇帝爭權,但不管景帝之時,還是武帝之時,終究未造成禍亂,一切全在皇帝掌控之中,即便是呂後,殿下,謹記;


    即便是呂後,當政之時,亦曾穩固朝政,為子嗣計,為大漢計,至於後來禍亂,亦非呂後所願意親見。


    殿下若要分明,觀看後來漢文帝如何對待天下功臣,便知情況如何。


    殿下需要警惕的,該是何人,用何種手段,前漢,才是殿下真正應該學習的。


    文皇帝,景皇帝,武帝,才是陛下應當效仿的。”


    李絢算是掏心掏肺了,他這個檢校太子右讚賞大夫,做到如此,可以說是完全無愧皇帝信重。


    李賢天資聰穎,通讀史書,但通讀歸通讀,他自己相信多少,認知多少,才是最重要的。


    李絢這番言辭之懇切,態度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也他府中的臣僚所說多有差異。


    李賢對著李絢沉沉躬身道:“多謝王叔教誨。”


    李絢趕緊扶起李賢,低聲說道:“今日之言,出的臣口,入的殿下耳中,千萬勿要讓他人知曉,否則殿下和臣都要不了要有一番麻煩……若是有人相詢,殿下不妨對外說,臣建議殿下修隋誌。”


    “隋誌?”李絢站起來,有些愕然,低聲說道:“王叔,隋誌不是當年魏相曾經修撰過了嗎?”


    李絢微微搖頭,輕聲說道:“當年先帝詔修梁、齊、陳、周、隋五代史,以魏相修隋史,並與房相總監諸史。對梁、陳、齊史各為總論,對隋史總加撰定,經史子集禮樂曆法食地等十誌,幾乎囊盡,但今時不比當初,大唐繁華,時勢異也,對人物的看法,天文地理的看法已經多有不同,最關鍵的,是此事不需大費周折,且容易形成定規。”


    “定規?”李賢似乎敏銳的捕捉到了什麽,但是卻沒有弄清楚。


    “先帝!”李絢極低的兩個字,仿佛帶有特殊魔力一直不停的在李賢耳邊迴蕩。


    “先帝,定規。”李賢不停的在琢磨著這兩個字,神色越發的嚴肅起來。


    突然,李賢猛地眼皮一跳,立刻想明白了什麽,無比驚駭的看著李絢。


    李絢擺擺手,說道:“先帝曾經有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常保三鏡,以防己過。殿下若再修隋誌,可以得其一境。”


    李賢依舊有些震驚的點點頭。


    李絢繼續說道:“還有便是地理,東西突厥,高句麗,吐穀渾,吐蕃,西域,甚至西域往西,白衣大食,波斯,布哈拉、撒馬爾罕和花剌子模,拜占廷,羅馬,西哥特,法蘭克,還有更往西的七大王國,都可以加述其中。”


    李絢前麵所說的這些,都是為唐人所熟知的,但後麵這些,卻都是白衣大食的商人,來到大唐之後,講訴的白衣大食征伐之事,隻不過大唐和白衣大食未有接觸,所以對其並不重視。


    “殿下可嚐試將其記錄其中,或許對今人無益,但對後人卻未必無功。”李絢神色淡淡。


    “王叔之心果然隱秘,常人難窺一二啊!”李賢有些苦笑。


    李絢心裏一歎,最後搖搖頭,說道:“此不過是一種說辭罷了,隋史雖然內容不多,但若要修繕亦需要頗費功夫準備,殿下慢慢來拖延便是,倒也無妨。”


    聽到李絢這麽說,李賢一下子輕鬆了起來,然後伸手示意李絢繼續往前走。


    一邊走,李賢一邊低聲說道:“當年修隋誌之時,很多事情,時人都有親曆,比如曾祖,祖父,還有眾多大臣,魏相為人剛正,文筆犀利,較少曲筆,不為尊者諱。如隋文帝之‘刻薄’專斷,‘不悅詩書’,‘暗於大道’,隋煬帝矯情飾貌,‘鋤誅骨肉,屠剿忠良’等,照實寫來,了無隱諱。”


    李絢掃了李賢一眼,“鋤誅骨肉,屠剿忠良”,話都說到這裏了,你還無動於衷,看樣子,你對你老娘的野心真的是一無所知。


    李絢點點頭,說道:“殿下聰慧寬仁,英王英智好學,相王雖年幼,但尊兄愛妹,帝室和睦,無有前隋之患。”


    李賢的腳步頓下,似乎隱隱想明白了什麽,然後看了李絢一眼,輕聲說道:“王叔用心良苦。”


    “以史為鏡,能想通什麽,都是殿下天資。”李絢微微拱手。


    心中輕歎,你怎麽就想到了李旦那裏呢,我要你想的,是獨孤伽羅,是隋文帝的文獻皇後。


    是一個參預朝政,能力超群的賢後。


    為賢後者,進一步便是武後,退一步,就是獨孤伽羅。


    李賢,你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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