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之內,劉仁軌看著李絢,即便是他,此刻都充滿了訝異:“李敬業。”


    李絢苦笑一聲,拱手說道:“以小婿看來,李敬業為人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又自私殘忍,還頗有幾分能為,若是放手讓他所為,那麽在吐蕃境內,將其攪得天翻地覆也是極有可能的。”


    劉仁軌坐在軟榻上,看著李絢,眼神閃過一絲驚疑。


    李敬業為人的確如此,其祖李積就曾有過評價,故而皇帝和天後一直將其壓在刺史之位上,但如今李絢這麽說,雖看似是人盡其用,但總有些令人覺得不大妥當的地方。


    稍微挑了挑眉,劉仁軌略作深思,隨後眼睛一亮,但眉頭緊皺的說道:“賢婿莫非是想以嗣英國公為誘餌,誘使吐蕃大戰上當。”


    李絢的眼簾垂了下去,輕聲說道:“這是唯一之法,吐蕃騎兵熟悉地形,來去如風,聚散無形,若是不能用一隻魚餌將魚釣住,那麽就永遠沒法抓住那條魚。”


    “可如果魚線斷了呢,那那隻魚餌,豈不是要被魚全部吞掉?”劉仁軌心中已經忍不住的升起一絲憤怒,李敬業,嗣英國公,李積的親孫子,如此輕易就被人當做魚餌犧牲掉了。


    “誰說魚餌隻有一隻了?”李絢抬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冰冷。


    “太劍走偏鋒了。”劉仁軌畢竟戰場宿將,心裏的不適很快就被壓了起來,但對於李絢的手段,他還是也有些不認可。


    因為此種之事,他們早已深有教訓,當年大非川之戰,薛仁貴衝殺在前,郭待封押運糧草於後,薛仁貴攻下烏海城,但吐蕃卻轉身就破了郭待封,一路滅,兩路同滅。


    “那便隻有迴到最初的方法,築城,蠶食。”李絢平靜的看著劉仁軌,誠懇的說道:“嶽翁,絢自知吐蕃之戰,朝中準備許久,但吐蕃國內,不遜色於東西突厥,祈望一戰而定並不可行,當行法,疲之、弱之,最後殺之。”


    “當年高穎平滅南陳之法?”劉仁軌一言就聽明了李絢話語用法的來處。


    李絢淡淡搖頭,說道:“何止是高穎平滅南城,從前隋至今唐,我朝平滅突厥何嚐不是如此……如今吐蕃國主病重,此乃事實,即便是強撐作局,但也難改根本,一國之主滅,國祚承繼乃是大事,何人上,何人退,何人活,何人死,若是操作妥當,吐蕃根基必然動搖。”


    “然後將吐蕃一分為二?”劉仁軌有些聽明白了李絢話裏的意思。


    李絢並不在意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他笑了笑,誠懇拱手道:“嶽翁,若是東島非是三國,若高句麗,百濟,新羅,融為一國,我朝真的能將其滅之嗎?”


    李絢一句反問,將劉仁軌頓在了原地。


    白江口海戰是劉仁軌的成名之戰,一戰打的倭國和百濟殘軍潰死無數,然後才有了平滅百濟和高句麗之事,如今若不是因為吐蕃有事,那麽新羅也早被大唐所滅。


    可如果,東島高句麗,百濟,新羅,一開始便為一國,戰略縱深,氣候地形,無一不是大唐之敵。


    沒有了百濟作為突破口,沒有了新羅作為援手,大唐想要滅亡高句麗,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倍的代價,甚至很有可能到現在,高句麗依舊存活。


    “但邏些距離太遠了。”劉仁軌一句話,道出了李絢所行之法中,最難得的一點。


    吐蕃國主的確病重,甚至可能已經亡故,但吐蕃國都邏些距離大唐實在太遠,就算有所想法,鞭長莫及不說,對吐蕃國內的情況也難有準確的了解。


    這其中萬一有錯,便是數萬將士性命的代價。


    吐蕃國小,突厥幾次和親之後,大唐對突厥內部情況掌握也頗多,但對吐蕃……


    一個論欽陵將吐蕃國內所有的矛盾都壓下去了,大唐也隻能望洋心歎。


    “嶽翁,慢戰穩妥,快戰冒險,如何抉擇,這就是您和中樞諸位宰相的事情了。”李絢抬眼,臉上帶起一絲慎重。


    “慢戰,如何慢戰,賢婿又非是不知道這其中緣由,慢戰,何能慢戰啊!”劉仁軌突然苦笑一聲,對麵的李絢神色也在這一瞬間黯淡了下來。


    大唐和吐蕃之戰,大唐如果主守,吐蕃將沒有絲毫機會,但如今,真正急的,不是吐蕃,而是大唐,是皇帝,大唐高宗皇帝李治。


    大非川之敗,是李治帝皇生涯中,唯一的一場大敗,而且是至今還沒有挽迴的大敗。


    如今,皇帝雖然隻有四十八歲,但他自身風疾嚴重,即便是多年來無數名醫積極診治,甚至就連藥王孫思邈都治療了十幾年的時間,但他的身體狀況依舊每況愈下。


    尤其,當年太宗皇帝隻活了五十歲,而李治有同樣嚴重的風疾。


    此種情況之下,李治心中對自己的未來早有判斷,如今對吐蕃開戰,不過是在彌補他一生最大的遺憾罷了。


    如此情況下,對吐蕃之戰,又何來慢戰,緩戰。


    至於快戰,要獲勝,就得冒險,但冒險就有可能失敗。


    大唐對吐蕃之戰準備數年,如何能接受失敗。


    快戰,穩戰,勝戰,還是對地廣人稀的吐蕃……


    李絢忍不住的搖搖頭,吐蕃,後世青藏高原之地,從東到西有五千裏之遠,東北到南兩千裏,內部雖有矛盾,但有論欽陵強行壓製,若不挑起吐蕃內亂如何能勝,而且還是要速勝。


    這太難了,李絢都能想到這其中需要付出的代價,劉仁軌不可能不清楚。


    除非……


    李絢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有些詫異的看了劉仁軌一眼,隨即,心中立刻就將這個念頭斬滅了。


    “怎麽了?”劉仁軌有些詫異的看向李絢。


    “沒什麽。”李絢搖搖頭,輕歎一聲說道:“此戰若是要穩,要勝,這主帥人選就務必選好。”


    “此事還未有定論。”劉仁軌搖搖頭,不想在此事多談,轉口說道:“對了,還有幾件事情。”


    “嶽翁請講。”李絢有些意外,不知道什麽事情比征戰吐蕃還更重要。


    “可還記得年前冷氏母子自縊之事?”劉仁軌目光緊盯在李絢身上。


    李絢平靜的點頭,說道:“此事後來證實是冷鱗貪財,而借高利,最後一場意外,導致家破人亡,小婿已經通告金吾衛,嚴查長安城中高利之事,但有超限者,一概抓捕,由右街使審罪。”


    唐律,官貸不得超過五息,私貸不得超過四息,違者,罰沒十倍本金,杖四十。


    “不是那個。”劉仁軌擺擺手,說道:“逼迫冷家母子自縊之事的背後,是有人在操縱。”


    李絢一愣,隨即肅然的說道:“此事小婿亦曾有過猜測,但小婿初迴長安,裏外不熟,故而也無法猜測究竟何人?”


    “如今不是猜測不猜測的問題,是那放高利之人,今日被發現死於家中,自縊身亡。”劉仁軌一句話,不僅李絢驚了,甚至就連站在角落裏一直沒有開口的劉元朗都驚了。


    李絢直接站了起來,滿臉駭然的看著劉仁軌:“嶽翁,長安縣怎麽查的?大理寺和刑部,介入了沒有?”


    “自縊身亡,便是大理寺的結論。”劉仁軌神色淡然的端起了桌上的熱茶。


    李絢眉頭一挑,緩緩的坐了下來,低頭說道:“原來如此,大理寺是在警告幕後之人,難道大理寺沒有在那人家中找出證據,也沒有在那人嘴裏問出消息……自縊,那人是自盡的吧?”


    “賢婿果然是聰明人。”劉仁軌放下茶杯,笑了,然後說道:“刑部的捕快,在過完初一之後,直接讓門,找他人逼問他背後之人,但那人剛看到刑部來人,就舉刀自盡了。”


    “好生厲害啊!”李絢倒吸了一口氣涼氣。


    “不過,那放高利之人,一看到刑部捕快,便舉刀自盡,想必是對此事早有準備。”劉仁軌似笑非笑的看著李絢,問道:“賢婿在城中也有不少眼線,怎麽,對此事毫無所知?”


    李絢很坦然的搖搖頭,說道:“彭王府雖然還有一些老關係,但人也都要過年的,況且此事,就連金吾衛都未收到消息,更別說是他人了。”


    “原來如此。”劉仁軌明白了過來,轉頭問道:“有人能讓那放貸之人直接自盡,賢婿覺得會是何人?”


    李絢微微點頭,略作思索後說道:“首先,其人必定有望相位,或許不一定是現在,或是未來也說不定,畢竟很多人習慣提前下手,扼殺對手……長安世家,家中多有貸契之事,前後兩事聯係,怕是有急之人,小婿能猜到的就是如此了?”


    李絢說到這裏,臉上帶出一絲無奈,對於此事,他能猜到的就是這些。


    朝中政局,他隻知表麵一二,內中更深切的關聯,他也弄不清楚,畢竟他才剛涉中樞。


    “如此便足夠的,剩下的交由刑部調查便是。”劉仁軌輕歎一聲,說道:“刑部調查的,也不僅僅是此事,薛璋被殺,文旭逃竄,刑部職責不少。”


    “文旭還沒有找到嗎?”李絢看著劉仁軌,眼神中帶著一絲疑惑。


    “沒有。”劉仁軌看著李絢,問道:“賢婿想到了什麽?”


    李絢略微遲疑,但還是肅然的拱手道:“嶽翁,以小婿對東海王之了解,若是他動手,恐怕甚至都不會留文旭活口,若是文旭已死,那自然查無可查,若是文旭未死,那東海王的目的又是為何,總不會,他在等著別人跟著文旭的痕跡一路找到他的老巢吧?”


    “渭河河底和附近兩岸都不見文旭屍體,除非他能白日飛升,否則總會被找到的。”劉仁軌搖搖頭,隨後說道:“賢婿,東海王之事,你還需多加操心,此事畢竟事關宗室和朝局穩定。”


    “喏!”李絢拱手應下。


    ……


    看著李絢走向前院的背影,劉仁軌的神色平靜下來,他對著兒子劉元朗招招手。


    “父親!”劉元朗立刻走過來,拱手站立。


    “你知道今日為父和二十七郎都談了什麽嗎?”劉仁軌眼神異常明亮,仿佛要一眼看透劉元朗心中所想。


    劉元朗立刻拱手道:“是新羅和倭國談判,和吐蕃作戰,以及冷家母子案,和渭河血案。”


    “僅是如此嗎?”劉仁軌有些失望的看著劉元朗。


    劉元朗微微有些發愣,他不明白劉仁軌還有何意。


    “新羅,倭國和吐蕃之事,你覺得二十七郎都能想通的事情,為父和諸位宰執想不到嗎?”劉仁軌重新看向前院方向,輕聲說道:“還有那兩個案子,為父其實是在詢問二十七郎,那兩件事是不是他做的?”


    “啊!”劉元朗整個傻住了。


    劉仁軌再度搖搖頭,說道:“他說了,冷家母子案,他的人沒動,而渭河血案,他懷疑是宮中的人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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