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大殿上,身穿紅黃藏袍,滿身佩戴念珠佛牌,麵容棕深,長發高髻的吐蕃使者,麵色莊重的從後方諸國使中走了出來。


    雙手高舉,手中捧著一隻棕色,布滿梵文的盒子。


    霎那間,無數的朝臣,無數的國使,無數的目光全都落在了穩步向前的吐蕃國使身上。


    冷漠,肅殺,算計的目光多來自上方。


    大唐無數中樞重臣,王公貴族,兇悍武將,還有諸邊州刺史,一道道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劍一樣的紮在吐蕃國使身上,一時威壓如山,讓人唿吸不暢。


    熱切,戲謔,嘲諷的目光多來自後方。


    東島,西域,南洋,北疆,諸國使臣懷著種種不一樣的心思,審視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李絢站在諸王之中,冷漠的目光落在了吐蕃國使的身上。


    每年的正旦大朝會,所有人都在恭賀大唐皇帝萬壽無疆,恭賀大唐國祚千秋萬代,但總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向大唐皇帝挑釁。


    比如當年的東西突厥,吐穀渾,高句麗,新羅,還有吐蕃。


    這其中大多數國家,不是被大唐打的亡國滅種,就是奄奄一息,不敢再有蠢動。


    如今唯一例外的,就是吐蕃。


    大唐和吐蕃多年戰事,有勝有負,但吐蕃每年朝貢大唐卻從未停過。


    畢竟大唐吐蕃翁婿之國,表麵上的關係還是要維持的。


    當年即便是大非川之敗後,吐蕃依然新年朝拜,當然,少不了要陰陽怪氣一番。


    然後即便是現在,大唐積極準備西征,雖然不至於傳的沸沸揚揚,但大軍調動,很難完全瞞的過有心人。


    這一次新年朝拜,吐蕃國使肯安分才是怪事。


    眾目睽睽之下,吐蕃國使滿臉虔誠的走到了大殿中央,雙膝跪倒,高舉棕盒,尊敬誠懇的說道:“臣,吐蕃國使紮巴拉,叩拜大唐天聖皇帝,祝願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國使請起。”李治微微笑笑,神態輕鬆,伸手一抬,吐蕃國使順勢起身。


    手裏棕盒平舉,紮巴拉恭敬的說道:“為慶賀皇帝陛下新年嘉慶,外臣今奉上大僧鳩摩羅什輕手書寫《金剛經》一卷,大僧鳩摩羅什頂骨舍利一顆,祈願大唐吐蕃萬年友好,共享太平。”


    萬年友好,共享太平……殿中諸臣,心中同時一聲冷笑。


    大唐和吐蕃之間的戰爭,哪一次不是因為吐蕃率先挑釁而起,從鬆讚幹布開始,吐蕃曆代讚普都要在大唐和吐蕃邊境線挑撥幾迴,引發兩國戰事,這就是吐蕃。


    “大僧鳩摩羅什,若朕所記不錯,當年鳩摩羅什佛傳東土之後,便返迴了天竺,吐蕃又是怎樣得到了他的頂骨舍利?”李治身體微微前傾,他的話雖然像是在問,但語氣卻讓人知道,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佛教傳入中土,雖然在漢時就已經成行,但佛教在中土發揚光大,後來有三個人物最為重要。


    首先便是東漢時期的天竺僧人明法,萬裏趕赴大漢,為漢明帝講法,漢明帝為其修建了白馬寺。


    第二位是東晉十六國時期的鳩摩羅什,鳩摩羅什在大唐翻譯了大量的佛法經書,為龍樹學派在東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禪宗、唯識宗、天台宗、華嚴宗、三論宗、成實宗、密宗、淨土宗,中土八宗共祖便為龍樹,鳩摩羅什傳法之重,可見一斑。


    第三位,便是法師玄奘,玄奘西行,大乘普傳。


    正是因為如此,紮巴拉拿出鳩摩羅什親手撰寫的經書不算什麽,這東西在大唐境內就有幾十本,但他拿出了鳩摩羅什的頂骨舍利就不一樣了。


    高僧過世之後火化得舍利,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然而舍利亦有不同,頂骨舍利為最重,其他肩骨,肋骨,腳骨舍利次之。


    當年鳩摩羅什佛傳東土之後,便返迴了天竺,最後在天竺圓寂。


    他的頂骨舍利,自然是重中之重,被天竺國王莊重供奉,可這樣一顆如此貴重的頂骨舍利,如何會到了吐蕃手裏。


    吐蕃國使紮巴拉跪在殿中,低眉垂眼,輕聲說道:“自然是天竺拉普其特國王親手奉上,天竺國王奉送我王各類真傳佛經三百部,大僧舍利數百顆,其中除了鳩摩羅什的頂骨舍利之外,還有一顆龍樹和尚的頂骨舍利,如今被我王供奉在大昭寺。”


    “所以說,中土諸派佛門祖師的頂骨舍利,被你王從天竺國王的手裏搶了過去。”李治開口一句話,直接戳破了吐蕃國使話裏真正的用意。


    用心險惡啊!


    李絢站在諸王之中,唿吸微微沉重。


    他知道,如今這個消息一旦傳揚開來,中土佛門各宗派恐怕會直接炸鍋。


    不要將佛門當成什麽萬事毫不掛心的聖人宗派,別忘了,當年太宗起兵之時,少林寺亦有十三棍僧出山相援,雖然在陣戰之中沒起到什麽作用,但其在佛門之中的影響,在佛教徒心中的影響,對大唐平定天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如今,中土八宗共祖龍樹的頂骨舍利,被吐蕃從天竺搶到了大昭寺,佛門不群起上書請皇帝幫忙搶迴才是怪事。


    吐蕃用心險惡啊!


    ……


    “陛下,這些是天竺國王奉送給我王的。”紮巴拉微微俯身,麵色惶恐,隨後,他誠懇的拱手道:“今日,我王將大僧鳩摩羅什舍利奉於碧下,願大唐和吐蕃兩國永享太平,萬世安康。”


    “嗬!”李治坐於龍塌之上,突然間笑了起來,隨口開口說道:“若是朕想見一見那枚龍樹菩薩的舍利呢?”


    李治話音剛落,整個含元殿內頓時一片寂靜,冷清。


    隨即無數兇狠的視線直接落在了吐蕃國使紮巴拉的身上。


    如果這些視線化作長箭的話,一箭就能夠將紮巴拉心口刺穿。


    紮巴拉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一樣,再度躬身,道:“陛下容稟,龍樹菩薩舍利被我王隨身攜帶,時刻保佑我王,陛下若是想見一見那顆龍樹菩薩舍利,恐怕隻能請陛下前赴邏些,去拜見我王了。”


    “大膽!”無數聲厲喝頓時從四麵八方傳來,如山一樣的壓向了紮巴拉,然而手裏捧著大僧鳩摩羅什舍利的紮巴拉就像是什麽都沒有感受到一樣,雖然跪伏在那裏,但腰杆依舊筆直。


    “不錯,不錯,膽子很大嘛!”李治沒有絲毫的憤怒之色,反而依舊一副笑臉模樣,但四周的無數眾臣早已經深深的低下了頭,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的這位皇帝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當年便是如此,西突厥,吐穀渾,百濟,高句麗,都在他們這位有些娃娃臉的皇帝怒火之下,國祚毀滅,種族敗落。


    無數的鮮血,鑄就了這位天皇大帝,震古爍今的強悍威嚴。


    李治平靜的側過頭,目光落在群臣當中,笑著叫道:“裴行儉!”


    “臣在!”兵部尚書裴行儉從眾臣當中恭謹的走出,站立在吐蕃國使紮巴拉身前三米的地方躬身行禮。


    李治微微點頭,然後隨意的笑著說道:“朕命你檢校三軍,擇日前赴吐蕃,替朕將龍樹菩薩的舍利取迴來。”


    裴行儉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拱手道:“臣遵旨!”


    ……


    李絢站在群臣之間,臉色肅然,眼神中帶起一片駭然。


    宣戰了,大唐對吐蕃宣戰了。


    就如同當年漢武帝為了汗血寶馬遠征西域,如今高宗皇帝,為了菩薩舍利,同樣遠征吐蕃。


    群臣之中,無一人出言諫阻。


    因為眾臣全都清楚,即便是沒有今日之事,大唐和吐蕃之戰也會在數月之內徹底爆發,如今現在不過恰好有了一個出兵的理由罷了。


    而且還是吐蕃人自己送上的出兵理由。


    大多數人都在為吐蕃人愚蠢而感到可笑,然少數人卻已經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其中的詭異。


    吐蕃國使竟然主動遞上開戰理由,他真的有那麽蠢嗎,還是說,這本就是他原本所期盼的。


    誘敵深入。


    曾經某個年輕臣子說過的一番話,頓時在一些人的耳邊響起。


    就在這時,李治側身,目光直接落在了李絢身上:“南昌王?”


    “臣在!”李絢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從群臣之中走了出來,肅正躬身。


    李治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很隨意的說道:“令你從即日起,籌備修建一座宮殿,為吐蕃讚普抵達長安之後,居住所用。”


    修建宮殿,這不是工部的職責嗎?


    心中雖然有所疑問,但李絢還是沒有絲毫猶豫的拱手道:“臣領旨。”


    李絢微微低頭,緊跟著,他就察覺到整個大殿之內的氣氛驟然冷肅了起來。


    大唐皇帝這是要將吐蕃讚普直接擒抓到長安囚禁起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李治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就讓在場的無數臣工和外國使臣同時感到了大唐皇帝的天威。


    然而在場當中,吐蕃國使紮巴拉的嘴角卻微微露出一絲得意。


    就在這個時候,李絢的聲音再度響起:“陛下,臣請問,不知這宮殿是建大,還是建小?”


    李治微微一愣,笑了起來,隨即問道:“建大,建小,這其中還有疑問嗎,吐蕃國主抵達長安,自然是要建的大一些。”


    “迴稟陛下,臣不是那個意思,臣隻是不知,這宮殿,是為如今的吐蕃國主芒鬆芒讚所建,還是為吐蕃下任國主芒鬆芒讚之子所建,臣聽聞,吐蕃國主芒鬆芒讚已有大半年未見外臣了?”


    “哦,還有此事?”李治忍不住的哈哈笑了起來,抬起頭,目光突然淩厲如劍一樣的盯向紮巴拉:“國使,南昌王所言,可是為真?”


    吐蕃國使紮巴頓麵色平靜的拱手道:“外臣久未歸國,不知南昌王究竟從何處得來的妄信,竟然隨便就信以為真,但國主半月之前,還有賀信送來,讓外臣恭祝陛下萬壽無疆?”


    “南昌王,你怎麽說?”李治轉頭就看向了李絢。


    李絢微微側身,看了吐蕃國使一眼,隨後說道:“微臣聽聞,吐蕃國內,國師鳩摩羅被國相論欽陵欺壓過甚,甚至就連祖先骸骨,都被國相論欽陵搶出來送人,實情如何,一望可知。”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吐蕃國使紮巴拉手裏鳩摩羅什的頂骨舍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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