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天威之下,分崩離析


    明月高懸,婺江橫流。


    船首之上,李絢平靜站立,右手按在八麵漢劍之上,身姿挺拔。


    看著遠處一身藍色綢衣的文複之,李絢淡然開口:“天陰教這一次起事,一開始便已經決定了敗局,你等哪怕現在已經攻陷了婺州,攻入了杭越諸州也是一樣,你們也一樣是敗局。


    不過是維持時間長短不一罷了,不過是死人多寡的區別而已,敗局從你們離開睦州起就注定了。”


    李絢的聲音清楚無比的在水師每個人的耳邊響起,不少人的神色不由得微微動搖。


    他們的動搖,不在於李絢說的是什麽,也不在於李絢曾經答應過他們什麽,而是因為李絢這個人。


    在梅嶺關,李絢前後共計挫敗了天陰教近萬人的攻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莫名的就有很多南昌王在梅嶺關作戰的細節傳出。


    今日投石機砸死多少人,明日烈焰燒死多少人,種種傳言,傳播速度快的驚人。


    甚至到現在,文複之和朱泚都還沒有注意到了這一點。


    但毫無疑問。


    強者,勝利者說的話,總是有人在仔細聆聽的。


    “有人跟本座說過,南昌王曆來喜歡大言欺人,如今看來還是沒錯啊。”文複之臉上滿是冷笑,對於李絢所說的話,他半個字也不認可。


    甚至從一開始,李絢是說的那番話,他根本就連半個字,都沒有聽進耳朵裏去。


    “文先生也是讀史之人,何必說出這番淺薄之言,貴教的優勢何在,貴教的劣勢何在,相信先生應該比本王更清楚,自然也更加清楚,貴教的起事從一開始,就已經走錯了路。”


    李絢抬起頭,看向死死盯著自己的文複之,淡笑一聲說道:“曆來起事,但凡有野心之人,隻有一開始是依靠底層民眾,之後想要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則需要讓更多智慧之士加入到陣營當中,穩步前行,戮力發展,想必就是貴教最初接納袁參軍的原因。”


    李絢的目光落在文複之的身後。


    在為首的那艘大船上,不僅有文複之和朱泚,自然還有文複之怎麽都不敢讓離開的袁晁。


    李絢冷笑著,望向後方更多的船隻所在的地方,不屑的說道:“然而一人之力如何能夠,看看貴教之中吧,有多少進士,有多少秀才,有多少舉人,又有多少曾進過學堂……不,這樣的人在貴教當中少之又少,絕大多數人甚至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如何能夠指望成功。”


    一句話,幾乎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無比的憤怒了起來。


    不讀書怎麽了,不識字怎麽了,就一定會失敗嗎?


    月光之下,李絢的聲音再度幽幽的響起:“梅嶺關也好,三河關也罷,很多人都隻知道不要命的往前衝,但隻要稍緩一下,就一下,就不會有那麽多人無辜枉死……隻知‘一鼓作氣’,根本不知道稍微靈活一些,局麵就不會這樣;若是伱們肯將手裏兵書戰冊的內容往下傳一些,也不至於如此。”


    說到這裏,李絢反而憤怒了起來,咬牙切齒的說道:“口口聲聲說的一體平等,沒有貴賤,我呸!”


    一句話,讓婺江之上的無數人麵麵相覷,若早能如此……


    無數人在這個時候下意識的看向文複之,心中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怨恨。


    一體平等,沒有貴賤。


    話說的很好聽,但沒人去做。


    甚至即便是在天陰教內部,人人也都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和人是有高下的。


    他們想用自己的刀劍,用自己的功勳搏出一個未來。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這很難。


    理想很好聽,但現實卻告訴他們不應該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起碼我們有改變,哪怕微小,但總在做,可朝廷呢,朝廷有什麽,朝廷比我們還要更加的不堪,世家門閥,壟斷一切……比我們還要更加的壓榨百姓,在你們的世界裏,更加難以有出頭之日。”文複之心中滿是憤怒的一聲怒喝:“若非如此,哪有今日。”


    眾人的心思一時間仿佛迴到過往那個被無限壓製的時候,看向李絢的目光中,帶著無盡的憤怒。


    文複之非等閑之輩,李絢想要依靠言辭來動搖軍心,可沒有那麽容易,立刻就被反擊了迴來。


    文複之也好,李絢也罷,兩個人的聲音裏,都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能夠將人心的情緒極大的放大。


    “大唐廣有天下,讀書,征戰都可立功,男兒誌在四海……”


    “男兒誌在四海,可是朝廷給機會了嗎,睦州賦稅天下最重,睦州徭役天下最重,憑什麽……憑什麽我們不揭竿而起……”文複之直接一句話打斷李絢,甚至最後高聲大唿:“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都激蕩了起來。


    “可死人又能有什麽呢,如果人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李絢的聲音如同大夏天頭頂被直接倒了一桶冰水一樣,所有人立刻冷靜清醒了過來。


    李絢冷笑說道:“過去睦州之事,皆因天陰未平,若是天陰早平,哪有這二十年之事,隻要這次徹底剿平天陰教,那睦州一切不平都將結束,未來,睦州將和其他各州一視同仁,無有差別,這是本王的話,也是中樞諸相的話。”


    霎那間,在場的眾人,頓時一切聲音皆消。


    類似的話,李絢曾經不知說過一次,但是這一次,在月夜之下,站在船首,微風襲來,習習如仙的他,冷聲輕訴,反而更加令人信徒信服。


    “南昌王說話無信,唐庭說話,就有信了嗎?”文複之冷笑著側頭,看向身後開始低下頭的眾人,皺了皺眉,然後重新掉頭看向李絢:“類似的話,睦州那些當官的又何止說了一次,但又有哪一次,真正有信了。”


    文賦之言語之間帶著無比的憎恨,仿佛曾經經曆過什麽殘酷的失望一樣。


    “三清在上,生死見證,本王於此向諸位保證,從今往後,睦州一切,都將和其他各州一視同仁,如若有假,天打五雷,死無葬身。”李絢雙手向前,掐抱子午,臉色肅穆的拱手:“大唐南昌郡王李絢在此立誓,天地有感,願順之人,即刻起退出十裏之外,不順之人,人神共誅。”


    說完,李絢沉沉的躬身。


    一瞬間,疾風驟起。


    遠處船隻上的風帆,被吹的曬曬作響。


    風帆之下的文複之神色立刻不由大變,他迅速抬起頭。


    此時望向風聲來處,赫然就見東南方的星空之上,無盡的黑氣已經籠罩。


    “今夜不該有風的。”文複之咬著牙死死的盯著李絢。


    李絢緩緩的站直身體,盯著文複之,淡淡的說道:“天威有感,順天之人,自當長存,逆天之人,難逃一死。”


    是的,文複之沒有說錯,常理,今夜不該有風。


    但是,它就是來了,而且來的也遠不止它。


    李絢抬頭,望向遠處的每一艘大船之上,麵無表情的高聲喝道:“就在數日之前,本王已經派人,從梅嶺關直插建德,若無意外,他們現在應該已經抵達建德縣城之下,你們覺得空蕩蕩的建德縣城,能抵抗多久,建德一下,東西立刻切斷,諸位,你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還不降。”


    “轟”的一聲炸雷,在深邃的高空中炸起,瞬間就照亮了婺江之上無數人驚慌的臉孔,他們已無心作戰。


    雷光同時也照亮了婺江兩岸,一架架被快速前推的投石車,還有一名名抱著火油彈的士卒。


    婺州最後一戰,即將來臨。


    ……


    “嗆啷”一聲,文複之手中的長劍緩緩的拔出。


    月光之下,一雙冷眼死死地,盯向李絢。


    “南昌王,在動手之前,本座有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迴答。”文複之手裏的劍刃,死死的對準了李絢,隱隱間,一股殺意已經對準了他。


    李絢右手向下一垂,鋒利無比的八麵漢劍,不知道何時已經出現在他的手中。


    “巧了,本王也有一個問題,也希望文先生能如實迴答,隻是你我無信,奈何?”


    李絢的目光掃過四周兩側,河道兩側的火油彈已經準備妥當。


    隻待李絢一聲令下,立刻就會發射。


    在整個天陰艦隊的最後方,已經有一艘船開始緩緩的後退,似乎是不勝風力。


    更多的船隻也開始騷動起來。


    這支睦州水師,眼前分崩離析在即。


    “神女見證,隻要南昌王告訴本座實情,那麽南昌王的問題,本座必定傾力迴答,如果虛言,不得好死,死後無望身入天陰之國。”文複之毫不猶豫的起毒誓,然後死死盯著李絢,問道:“方風錦肯定死了,那麽我家小妹呢?”


    文複之太了解方風錦了,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就是爬也爬到三河關,但是他沒有,下場如何,不問可知。


    “逃了,她從本王手下逃了!”李絢冷淡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可惜,他隨後看向問文複之:“本王想知道,你們為什麽這麽急切的進攻,太急躁了,做什麽事情,就都好像上杆子的送人去死一樣,哪怕你們稍微緩一點,現在的局麵也不會是這樣,這到底為什麽?”


    節奏,天陰教的整體節奏有問題。


    從方風錦到文複之都是如此。


    仿佛不用人命去填,他們就什麽都做不了一樣。


    “自然是因為有人在後麵逼著,我們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包括婺州王方鱗,杭州袁嘉祚,歙州王大禮,還有睦州的史敘,一個個全都在今年莫名其妙的動了起來。”文複之神色憎恨的說道:“如果不是你們逼迫太甚,一切何至於此。”


    李絢眼睛微微一眯,腦海中,急速的分析文複之的這番半真半假的話……


    突然他笑了,他真的笑了。


    李絢倒轉劍柄,滿是感激的對著方風錦拱手,說道:“多謝文先生解惑,本王終於明白,這裏麵真正的原因在哪裏了,如此,今夜,便讓本王送閣下歸西如何!”


    “你明白了!”遠處的文複之頓時心裏一驚,自己有什麽地方說錯了嗎?


    然而這個時候,李絢已經不再搭理他,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最後方的六艘戰船上。


    那些戰船都已經開始動了起來,甚至已經有兩艘完成了徹底的掉頭。


    人心已亂,信仰崩喪。


    在“之”字河灣中央,還有五艘戰船。


    這些戰船中,有的想退,有的想進,但鐵鎖橫江,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更別說還有已經過了“之”字河灣的四艘戰船,他們根本後退無路。


    這些戰船,還有戰船上的將官軍卒,他們是文複之和朱泚的親信。


    他們也想退,不過他們並沒有被李絢的言語所動搖,隻是單純的想擺脫眼前的困境而已。


    一旦被他們脫身,很快就會再度朝李絢殺來,而且會更加兇狠。


    所以,他們今日必死。


    火焰已經在黑暗的河岸上迅速的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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