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安石變法以後,寧州通判鄧綰貽書稱頌,極力貢諛,遂薦為諫官。鄧綰籍隸成都,同鄉人都笑罵他。鄧綰怡然自得道:“笑罵由他笑罵,好官總是我做了。”


    而反對變法的呂誨積憂成疾,司馬光親往探視,見呂誨不能言,司馬光不禁大慟。呂誨忽然張目道:“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說完就去世了。


    王安石的兒子王雱自幼敏悟,當他隻有幾歲的時候,有個客人送給他家一頭獐和一頭鹿,關在一起。客人問他:“哪隻是獐,哪隻是鹿?”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兩種稀罕的動物,看了半天答道:“獐旁邊是鹿,鹿旁邊是獐。”這話簡直就是現代版的腦筋急轉彎,客人聽了十分驚奇。


    1067年,二十三歲的王雱考中進士,最初任職旌德縣尉。


    王雱倜儻不羈風流自賞,免不得尋花問柳選色征聲,所有秦樓楚館歌妓舞娃,無不知為王公子。王安石侈談品學,但也不能約束王雱,隻好任他自由。


    到了王安石秉國,王雱遂語其父道:“父親門下多半彈冠,難道為兒的不及他們麽?”王安石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執政子不能預選館職,這是本朝定例。”王雱笑道:“館選不可為,經筵獨不可預麽?”安石被他一詰半晌才說道:“朝臣方謂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經筵,恐滋物議。”王雱又道:“阿父這般顧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王安石躊躇多時方道:“你所做的策議都藏著否?”王雱應道:“都藏著。”王安石道:“你去取了出來我有用處。”王雱遂至室中取出藏稿。王安石叫人把它印刷成書後輾轉流入大內。鄧綰、曾布正想討好王安石,乘機力薦。於是神宗召王雱入見,曆任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天章閣待製兼侍讀等官職。


    王雱後來升任龍圖閣直學士,卻因病辭官沒有赴任,後來病情越來越嚴重,每況愈下。


    王雱年紀輕輕為何就病入膏肓了呢?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宋史》記載:王雱敏感而脆弱,“為人慓悍陰刻無所顧忌、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


    熙寧二年(1069年)夏,王安石設立了新法的執行機構——條例司,以太子中允程顥為重要幕僚。


    一日王安石約程顥到家中商議變法事宜。


    王雱光著腳丫子,披散著頭發,手中拿著女人戴的帽子走了過來。


    王雱很沒禮貌地問父親:“你們在談論什麽?”


    王安石迴答說:“施行新法屢屢遭到一些人的阻擾,我們正在商議如何應對呢。”


    王雱傲慢地坐下來,大大咧咧地說:“砍了韓琦、富弼的腦袋就行了!”


    程顥本是個道學先生,聽了王雱的話便忍耐不住,正色道:“我與參政談論國事,子弟不便參預。”王雱氣得麵上青筋一齊突出,差點欲飽以程顥老拳。王安石以目相示才怏怏不樂地走了。


    王雱沒地方發泄無名之火,常常向新婚妻子龐氏大發脾氣。


    王雱婚後一年多,龐氏生了一個兒子,王雱發現兒子長得不像自己,竟然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折騰死了。


    王安石知道龐氏沒有過錯,怕兒媳名譽受損,於是“擇婿而嫁之”,給兒媳找個夫婿改嫁了。


    熙寧九年(1076年)王雱病逝,年僅三十三歲,朝廷追贈臨川伯。


    俗話說: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兒,王安石把太多精力用在變法革新上,忽視了對兒子的教育,王雱人生的失敗,做為父親的王安石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王雱死後,荊公招天下高僧薦度亡靈,齋醮已完,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左右唿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夫人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見吾兒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麵對我哭訴道:‘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父親做歹事,誤我受此重罪!”安石大驚,遂以所居園屋舍做僧寺,賜額為“報寧院”。後人有詩歎曰:


    誤國欺君罪不輕,陰司報應自分明。


    奸邪凡事懷私險,卻告金仙洗惡名。


    夫人知道後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麵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上了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


    宋時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裏資祿養老,不必管事。荊公擇日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托病不見,隻帶一名親吏江居與僮仆、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駕一小艇微服而行,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官府前來迎送,或騷擾居民不便。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隱姓潛名,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宰相肚中能撐船,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隻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


    一路無話,不覺已到鍾離地方。荊公住在小舟情懷抑鬱,打算舍舟登陸觀看風景,於是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在金陵江口相會。”


    王安石打發家眷坐船,自己隻帶江居並兩個憧仆登岸。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隻自家雇賃便了。”江居便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哪裏去?”荊公道:“要去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哪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也沒閑錢去養馬騾。江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聽說長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狗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一聽忙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閑事。主人去了多時才來迴複道:“馬是沒有,隻尋得一頭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裏。客官將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巴不得早點走路,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隻見壁間題一絕句雲:


    祖宗製度至詳明,


    百載餘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


    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雲:“無名子慨世之作。”


    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迴,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隻見個壁外麵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


    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


    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


    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


    先諷天津杜字聲。


    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麽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迴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轎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叫驢到了。荊公梳洗過後上了肩輿。江居騎驢,兩個僮仆步行。約行四十餘裏,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驢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隨身帶有清肺幹糕,分付江居道:“隻取沸湯一碗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用了點心,眾人自去吃飯。


    中火已畢,荊公複上肩輿而行,又二十裏,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尊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裏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荊公看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雲。


    文章謾說自天成,


    曲學偏邪識者輕。


    強辨鎢刑非正道,


    誤餐魚餌豈真情。


    好謀己遂生前誌,


    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


    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荊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誤餐魚餌;二事人都曉得。隻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有第二個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於此。”荊公道:“為何四子俱夭?”老叟道:“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製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始設青苗法以虐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簍掠為事。吏卒夜唿於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攜妻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此村原有百餘家,今所存八九家矣。”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拗,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之輩,其實害民非淺。”言畢問道:“不知那拗相公如今何在?”荊公哄他道:“現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奸邪不行誅戮,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韓琦、富弼、司馬光、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見老叟說話太狠,吒叱道:


    “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奸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


    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麵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居會意,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幹,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麽?”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餘裏,到樹林之下。隻有茅屋三間,荊公道:“此處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居叩門。內有老嫗啟扉。江居告以遊客貪路夜行特來借宿,明早奉謝。老嫗指著其中一間屋說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江居道:“不妨。”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江居與轎夫僮仆等自去睡了。一會兒聞隔壁打鼾之聲,江居等俱已睡去。


    荊公卻展轉難眠好生不樂。暗想一路行來茶坊道院、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應該與新法無幹。


    將次天明老嫗起身,蓬著頭趕二豬出門,一會兒攜糠取水攪於木盆之中,口中唿:“羅,羅,羅,拗相公來!”二豬聞唿就盆吃食。婢又唿雞:“王安石來!”群雞俱至。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為何如此喚豬唿雞?”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道王安石即當今宰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借絲錢用了。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桑麻失利隻得畜豬養雞,等候吏胥來征役錢。或與他豬,或與他雞,自家不曾嚐一塊肉。故此民間都唿豬為拗相公、雞為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荊公到了金陵以後,終日憂憤痰火大發。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餘奄奄待盡。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言語分付?”荊公道:“王某一生枉費精力,今日將死悔之無及。”夫人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歎道:“生死無常,吾被世人譏誚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王安石有天在野外騎驢獨行,看見一個農婦向他走近,跪在他麵前向他呈遞一份訴狀,然後消失不見。他記得把訴狀放在衣袋裏,到家一看,那份訴狀也不見了。


    不幾日發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


    王安石有兩個弟弟,也是當朝有名的文化人。他們都不支持王安石變法,公然站在反對派的立場上,和王安石的關係很不好。王安石自己在生活上也毫不講究,甚至是一個邋遢宰相,從沒有想過用職務之便來享受富貴。當時的名人司馬光、蘇軾都反對他,寫信質問他,但是他都一一迴信說清楚了自己的看法,毫不逃避。從本性上說,他是一個浪漫理想化的人,也是一個心地純粹的人。


    王安石死後,司馬光向皇帝奏請厚葬他,因為司馬光也覺得,雖然他的變法失敗了,但是他是真正一心為國、絕無半點私心的人,他的動機是好的,這樣忠誠的人理應得到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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