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汴梁城中有位先生,姓苗名訓,字光義,善曉天文地理,能知過去未來。他奉了師父陳摶老祖之命,下山來扮做相士尋訪真主。每日間哄動那些爭名奪利的人前來看相,十分熱鬧。


    一日清晨,苗光義起來開館,掛了那個辨魚龍、定優劣的招牌,垂簾灑掃已畢,正在閑坐,隻見一位青年公子信步進來,光義抬頭一看暗暗吃驚。怎見得那人好相?隻見:


    堯眉舜目,禹背湯腰。兩耳垂肩,棱角分明征厚福;雙手過膝,指揮開拓掌威權。麵如重棗發光芒,地朝天挺;身似泰山敦厚重,虎步龍行。異相非常,雖道潛龍勿用;飛騰有待,足知垂拱平章。漫誇辟土紫微星,敢比開疆赤帝子。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香孩兒趙匡胤,表字元朗。父親趙弘殷現為殿前都指揮之職。此時趙匡胤正當一十八歲,生得容貌雄偉器度豁達,更兼精通武藝膂力過人,每日在汴梁城中惹是生非,喜打不平。


    這日早起無事出外閑遊,打從相館門首經過,舉步進門,意欲推相。卻值苗光義閑坐在此。抬頭一見,不覺驚喜:此人便是帝王之相,吾昨日排下一卦,應在今日清晨有真主臨門,不想果應其兆。於是望趙匡胤納頭便拜,口稱:“萬歲”。趙匡胤聞言大驚道:“你這潑道,想是瘋癲的麽?怎的發這胡言亂語?”光義道:“小道並不瘋癲,因見天下洶洶久無真主,特奉師命下山尋訪帝星。今幸得遇,事非偶然,主公實為應運興隆之主,不數年間,管教身登九五,請主公勿疑。”趙匡胤聽了這一席言語,越發怒道:“你這瘋癲的潑道!這是什麽地方,你敢信口胡言?人人道你陰陽有準,禍福無差;據我看來,原來你是妖言惑眾,情殊可恨!”


    趙匡胤一時怒起,把相館中的什物等件盡都打翻。那苗光義見他勢頭兇猛,一時遮攔不及,隻得往後退避。


    正在喧攘之際,隻見人叢裏走出兩個豪華公子,進來扶住趙匡胤說道:“大哥,為著何事這等喧鬧?”趙匡胤迴頭看時,乃是張光遠、羅彥威二人。趙匡胤悄悄說道:“我來叫他相麵,誰知他一見愚兄便稱萬歲。這裏輦轂之下,豈容他胡言亂語?倘被別人聽著,叫愚兄怎的抵當?”張光遠道:“大哥你也是呆的,量這個瘋癲的道人,說話無憑無據,由他胡說。目今世上的醫卜星相,都是靠這些浮詞混話,奉承得人十分歡喜,便好資財人手。這是騙人的迷局,你我不入他的騙局就是,鬧他則甚?”說罷拉了匡胤的手往外便走。那苗光義卻又追出來叫道:“三位且留貴步,小道還有幾句言語奉囑。”遂大聲叫道:


    “此去休要入廟堂,


    一時戲耍見災殃。


    今年運限逢驛馬,


    隻為單騎離故鄉。”


    三人想是沒有聽到。苗光義見三人走遠,想道:我周遊天下,遍訪真主,不道在汴梁遇著。但如今尚非其時,待我再用些工夫,前去訪尋好漢,使他待時而動,輔佐興王,成就這萬世不拔之基。主意已定,即便收了相館,整備雲遊。


    卻說趙匡胤弟兄三人隨步閑遊,觀玩景致,固是賞心樂意,娛目舒懷,十分讚歎。正走之間,隻見前麵一座古廟,殿宇巍峨,甚是清靜,耳邊又聞鍾鼓之聲。張光遠叫道:“大哥,你聽那廟裏鍾鳴鼓響,必是在哪裏建些道場,俺們何不進去隨喜片時?”羅彥威道:“說得有理。我們走得煩了,且進去歇歇腳兒,吃杯茶解解渴也是好的。”三人舉步進了廟門,把眼一張,乃是一座城隍廟,真是破敗不堪,人煙杳絕,哪裏見什麽功德道場。


    羅彥威道:“這又奇了,方才我們在外,明明聽得鍾鼓之聲,怎麽進了廟門,一時鍾也不鳴,鼓也不響,連人影兒都不見一個?這青天白日,卻不作怪麽?”張光遠道:“方才想是那些小鬼兒在此打諢作樂,遇著我們進來,他便迴避了,所以不響,也未可知。”羅彥威道:“俺常聽老人家說:”‘鼓不打自響,鍾不撞自鳴,定有真命天子在此經過。’今日這裏隻有你我三人,敢是誰有皇帝的福分不成?”張光遠道:“這等說來,大哥必定是個真命天子。”趙匡胤道:“何以見得?”張光遠道:“適才那個相士說的,大哥有天子的福分,小弟想來一定無疑。若是大哥做了皇帝,不要忘了我們患難兄弟,千萬挈帶做個王子耍耍,也見得大哥麵上的光彩。”趙匡胤道:“兄弟,你怎麽跟著那相士一同胡講?這‘皇帝’兩字非同小可,怎麽輪得著我?你們休得胡言不思忌諱。”羅彥威道:“雖然如此,卻也論不定的,常言說得好:‘皇帝輪流轉,明年到我家。’自從盤古到今,何曾見這皇帝是一家做的?”張光遠接口道:“真是定不得的,即如當今朝代,去世的皇帝,他是養馬的火頭軍出身,怎麽後來立了許多事業,建了許多功績,一朝發跡,便做起皇帝來?又道:‘寒門產貴子,白戶出公卿。’況大哥名門貴族,哪裏定得?”趙匡胤道:“果有此事麽?”羅彥威道:“哪個說謊?我們也不須閑論,今日趁著無事,這真皇帝雖然未做,且裝個假皇帝試試,裝得像的,便算真命。”張光遠道:“說得是,我們竟是輪流裝起便了。”


    趙匡胤見他們說得高興,也便歡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相讓,這裏有一匹泥馬在此,我們輪流騎坐,看是哪個騎在馬上,會行動幾步,便算是真主。”二人道:“大哥所見甚是。”


    當下趙匡胤說道:“我們先從小的騎起,羅兄弟先騎,次後張兄弟,末後便是愚兄。”羅彥威聞言說了一聲:“領命。”即便拾了一根樹枝兒走將過去,卷袖撩衣奮身上馬,叫一聲:“二位兄長,小弟占先了。”即忙舉起樹枝兒,把那泥馬的後股上盡力一鞭,喝聲:“快走!”那馬哪裏得動,羅彥威連打幾下,依然不動。張光遠在旁大笑道:“兄弟,你沒福做皇帝也就罷了,怎麽狠命兒把馬亂打,強要它走?待我來騎個模樣兒與你瞧瞧。”羅彥威自覺無趣,隻得下來。張光遠上前,用手扳住馬脖子,躥將上去,在馬屁股上拍了兩掌,那馬安然不動。心下也是懊惱,猶恐他二人笑話,隻得也跳了下來。羅彥威笑道:“俺與你弟兄兩個都沒有做皇帝的福分,讓是讓大哥做了罷。”


    趙匡胤道:“二位賢弟都已騎過,如今待愚兄上去試試。”說罷舉步上前,把馬細看一遍,喝彩道:“果然好一匹赤兔龍駒!隻是少了一口氣。”遂左手搭著馬鬃,右手按著馬鞍,一躍上馬。隻見前後鬃尾有些搖動。羅彥威拍手大笑道:“原是大哥有福,你看那馬動起來了。”匡胤也是歡喜,遂又加上三鞭,那馬便馱了匡胤出了廟門,往街上亂跑。


    那汴梁城內的百姓,倏忽間看見趙匡胤騎了泥馬奔馳,各各驚疑不止,於是三個一塊,四個一堆,唧唧噥噥地說道:“青天白日,怎麽出了這個妖怪?把泥馬都騎了出來,真個從來未見,亙古奇聞。”一個道:“不知那家的小娃子,這等頑皮,若使官府知道了,不當穩便,隻怕還要帶累他的父母受累哩。”光遠聽見眾人議論,忙上前道:“大哥,不要作耍了,你看眾人這般聲勢,大是不便,倘若弄出事來,如何抵當?你快些還了馬,我們迴家去吧。”趙匡胤道:“賢弟言之有理,你們先迴,俺即就來。”光遠二人竟自去了。趙匡胤遂把泥馬加上數鞭,那馬一個迴頭,返身複跑到廟內,歸於原所。趙匡胤下馬看時,隻見泥馬身上汗如雨點,淋漓不止,心內甚覺稀奇。急忙轉身離廟,迴到府中不提。


    這件事傳到五城兵馬司耳邊,十分驚駭,說道:“怎的趙弘殷家教不嚴,縱子為非,妖言惑眾。若是匿而不奏,這知情不舉的罪名,在所難免。”於是連夜修成本章,次日麵奏聖上,隻見上麵寫道:


    臣聞聖人不語怪,國家有常經,語怪則民誌易淆,經正則民心不亂。伏見都指揮趙弘殷之子趙匡胤,年已及壯,習尚未端,昨於通衢道上,有戲騎泥馬一事。臣竊謂事雖弄假,勢必成真;況乎一人倡亂,眾其和之,積而久焉,其禍何可勝言?將見安者不安,定者無定。臣職守司城,分專巡視,睹此怪異不經之事,理合奏明。伏惟陛下乾綱獨斷,握法公行,以警後來之舉。則民誌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風之盛,複見於今矣。臣不勝激切上奏。


    劉承佑閱後道:“妖言惑眾,論例應該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擬輕,發大名府充軍三年。趙弘殷治家不嚴,罰俸一載。欽此。”趙弘殷聞言大驚,隨即請罪謝恩。


    朝罷迴家,趙弘殷走至夫人房中罵道:“都是你這個老不賢養的禍根,終日縱他性子惹是生非,如今弄出事來了。”夫人道:“相公為何這等大怒?”趙弘殷便把事情細細說了一遍,又道:“似這樣的畜生,玷辱門風,要他何用?快叫這畜生出來,待我一頓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後受他連累。”遂叫下人把匡胤請出來。下人去不多時,趙匡胤已至廳上。趙弘殷罵道:“你這不成器的畜生,幹得好事!”趙匡胤道:“孩兒不曾幹什麽事。”趙弘殷喝道:“你還要嘴強?你在城隍廟,騎得好泥馬,放得好轡頭!如今被巡城禦史麵奏朝廷,將你問斬;幸虧聖上寬宥,赦了死罪,隻發配大名府充軍三年。又累我罰俸一載。你這畜生,闖出這樣禍來,還說不曾幹什麽?”


    趙匡胤聞言隻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煙騰,罵道:“無道昏君!我又不謀反叛逆,又不為非作歹,城隍廟裏的泥馬,騎一下有什麽要緊?況且眾人看它走動,我又沒有造謠,怎麽把我充起軍來?我斷斷不去,怕他怎的!”趙弘殷喝住道:“畜生!還要口硬?這是法度當然,誰敢違拗?豈不知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你自己犯了法,怎麽罵起聖上來?況且朝廷赦重擬輕,乃是十分的恩典。死中得活,法外施恩,你還不知感激,反而在此狂悖麽?快些收拾起行,不許擔擱。那大名府的總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顧你的。


    正說之間,家將進來稟道:“有本府起了批文,發撥兩名長解,已在外廳,伺候公子起行,老爺作速發付。”趙弘殷遂命收拾起身。登時修下書劄,把行李包裹停當,差了兩個管家,跟隨服侍。趙匡胤無可奈何,隻得上前拜辭了父母弟弟,又別了妻子。那老夫人吩咐道:“我兒,你路上要小心謹慎,不可當著在家一般,由著自己性子。須要斂跡,好叫我在家裏安心無慮。”趙匡胤道:“母親不必憂心。孩兒因一時戲耍,致累二親驚恐,不肖之罪,萬分莫贖,又蒙母親吩咐,孩兒安敢不依?”說罷,彼此下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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