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昧深長;而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光景著實難堪。曾有一個笑話,說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居一品。”二子道:“我願田連萬頃。”三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三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當然這是個笑話,正合著古人雲: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卻說僖宗時田令孜得寵,僖宗唿之為“阿父”,遷除官職,不複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混混名叫李光,專一阿諛逢迎,田令孜甚是喜歡,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令孜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黃巢破長安時田令孜扈駕西行,叫了李德權同去。於是求名求利者多賄賂李德權,叫他幫忙打通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一時權勢熏天威風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晉王李克用請殺田令孜餘黨。李德權遁於複州,平日裏數萬金銀,逃走時一毫也帶不得,隻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也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複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出仕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褸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裏惻然,邀他到家裏問道:“我聞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府追捕田令孜餘黨之事說了一遍。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隻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這看馬的做了叔叔,不去街上乞討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遂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子李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李彥思遂得補充。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過仆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於是給他起個混名,叫做“看馬李仆射”。走將出來時眾人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你道“仆射”是何等樣大官?“後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先做仆射後做後槽。孫悟空官封弼馬溫大鬧天宮,李仆射不會武藝,隻能夠默默忍受。


    卻說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經常隨船行走。父親死後是他當家,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山。江、淮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


    那時有個極大客商領了他的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乾符初年,郭七郎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所失,可惜沒個人往京去討。又想一想道:“聽說京都繁華花柳之鄉,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遊。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計策已定。


    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奴婢下人無數,隻是未曾娶妻。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自己帶幾個慣走長路的家人在身邊,一路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自己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饑餐渴飲不在心上。


    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鋪,專一放官吏債。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隻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張多保”的,凡事他都保得過,所以有此稱唿。郭七郎到京一問便著。張多保見七郎到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又去教坊裏請了幾個有名的行院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賽西施相伴七郎。富人待富人,自然房舍精致帳帳華侈,不必多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便連本帶利將幾百萬錢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裏說道:“隻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而且挈了重資江湖難走,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到此,交明此宗實為兩便。”七郎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隻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客房住了。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賽西施做昨日纏頭之費。張多保不肯要七郎破鈔,自己取十兩銀子來送,叫賽西施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裏肯收!兩人推來推去,都不肯收銀,賽西施隻好兩家都收了。


    賽西施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見七郎有的是銀子,便拿出十分手段勾引七郎。七郎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賽西施又時常接了家裏的妹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除了賽西施之外,又有賽貂蟬、賽阿嬌、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


    七郎雖然風流快活,但終究是個當家的人,一日猛然想起要迴家,便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說:“此時正是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裏去?不如再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隻得又住了幾日。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大包走空,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隻要納了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隻看銀子多少。郭七郎被他說得動了火,於是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走空道:“如今朝廷昏濁,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好歹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走空道:“而今的世界有甚麽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麽?刺史也不難的。隻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這時恰好張多保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他適才的說話。不料張多保卻說:“事體是可以的,不過比較難做。那些做得興頭的,多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有得錢賺,越做越高。兄長不過是個白身,便弄上一個顯官也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裏曉得你的官是錢換來的,等你到任兩個月,便道夠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裏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也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也是做過了一番官了。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要掃興。”張多保道:“既然長兄定要如此,在下當然效力。”


    當時就與包走空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走空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的人,有什麽弄不來的事?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張多保同包走空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裏。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也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郭翰的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張多保與包走空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七郎此時頭重腳輕,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走空又去喚了一班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裏霧裏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妹妹多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賚發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如此攛哄了幾日方才起行,好不威風!


    不久到得江陵境上,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閣井荒涼。敗宇頹垣,斷橋枯樹。屍骸沒主,烏鴉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原來江陵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裏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這個光景心頭亂跳。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隻叫得苦。原來都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一個都不知去向。慌慌張張著人找尋。方知弟被盜殺,妹被搶走,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的茅屋之內,平日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你去之後家裏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拭淚道:“事已至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富貴榮華的日子還在後麵,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子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勾得此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購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裏,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隻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此處既無根絆,今日就請母親上船安息。明日換過大船就去吧。早到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來船中住了,次日搬過行李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抖擻,誌氣軒昂。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撅。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曆,從人答道:“是現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是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看見佛像菩薩倒頭便拜,謝他庇佑。天色晚了,俱各迴船安息。


    黃昏左右,隻聽得樹梢唿唿風晌。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虧得那船結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原來那株樹年深日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鬆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船又盡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側重,樹趁著風威,底下的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喇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船打得粉碎。船輕樹重,怎載得起?隻見水滾進來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盡沒於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曉得些船上的事,與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其餘人等被幾個大浪潑來,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兩人披著濕衣,不斷地捶胸跌腳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麽?”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來看,隻見岸邊一隻破船沉在水裏,岸上大橢樹倒在其上,吃了一驚,急叫寺中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連那張刺史告身都沒有了。


    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幔,不肯相留。要迴故鄉,卻又無家可歸。再過兩日,僧人尋事吵鬧,一發容不得了。七郎道:“長老,我這裏須是異鄉,並無一個親識,一向叨擾,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你有甚麽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寺僧道:“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非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當?”寺僧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別無本事,隻是少小隨父涉曆江湖,那些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寺僧喜道:“這卻好了,我這裏埠頭上來往船隻很多,經常有船主缺少執艄拿舵的。我薦你去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七郎沒奈何隻得依從。從此隻在往來船隻上執艄度日。永州市上有認得他的,就傳他一個名,叫做“當艄郭使君”。有人要尋當艄的船,指名來請郭使君,以後逢人可以吹牛:郭使君曾經為我開船;還有人編成一首歌兒唱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郡?


    原來是天作對,把家結果在風一陣。


    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還是把著舵兒穩。


    七郎哭笑不得,心裏不服,可身邊無了告身,又補不得官。隻得死心塌地靠著當艄拿舵營生。當初做刺史象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個篙工水手。可笑一郡刺史如此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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