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絡在這裏住了大半個月,終於,迎來了第一位探望自己的人——皇帝拓跋冽!


    秦絡盤腿而坐,眯著眼睛看著一襲黑衣之人從門外一步一步走來,他依舊穿著一雙烏黑鋥亮的靴子,在石地上發出“嗒嗒”的腳步聲。秦絡恍惚間覺得時光逆轉,這一幕與多年前的那一幕,那一次拓跋冽也是這樣,身穿黑衣,獨自一人來到牢房,憤怒的質問自己。


    時空仿佛重疊,秦絡竟然不知,哪個是幻,哪個是真?


    的確,這是拓跋冽第二次進入丹陽城裏的牢房,上一迴,是十多年之前了。然而隔了十幾年,他來這裏的緣由,則是為了同一個人。


    “你來了。”秦絡微笑,如同見了老友般打招唿。


    “我來了。”拓跋冽開口,自稱“我”,而非“朕”。


    拓跋冽的情緒無喜無悲,他淡定的打量了一下牢房,而後坐在了秦絡對麵。


    二人相互對視,坦誠相待。


    “我記得這裏。”拓跋冽迴憶道,“那一次,你放走了南楚小皇帝,背叛了我,父汗將你關押在此。沒想到這麽多年,你又一次背叛了我。”


    如今,拓跋冽提到“背叛”二字,再也不會憤怒的摔杯子,大吼大罵。仿佛和談論天氣一樣,沒有任何情感起伏變化。


    秦絡點頭,自我調侃道:“感覺我來這裏好多次了,初入草原被俘虜時來過一次,被你的父親也關過一次,如今,我又故地重遊了。”


    “我記得你當年,就在這座牢房裏,對我說:你是楚人,不能背叛楚國,更不想做亡國奴。如今想來,你一直沒有背叛你的楚國。”


    “是,我一直效忠的是楚國。”事到如今,秦絡懶得遮掩了。


    “你從來沒有效忠過我,沒有效忠,何來背叛。”拓跋冽苦笑道。這麽多天,他其實已經平靜了很多,也想清楚了很多。


    “若你能效忠於我,我會放權於你。你在大魏,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落到這般田地,你……後悔嗎?”拓跋冽問道。


    秦絡聽後笑了,“從做間者的那一刻起,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但我不後悔,也不會向你道歉。”


    拓跋冽對秦絡的答案早已預料到了,他就知道,秦絡就這樣一個人。明明有一條光明大道放在秦絡麵前,但他偏愛走泥濘小路。


    “的確,若你是貪圖富貴之人,我也不會重用你。你我本應是君臣相得,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拓跋冽說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們隻不過是……立場不同。”


    “但我,要向你說一聲謝謝。”秦絡話鋒一轉,真誠的說道,“這些年,多謝你信我。你會成為一代明君,而我,並非忠臣。”


    聽到這一聲“謝謝”,拓跋冽突然笑了,多日來他心中的苦悶,被這一聲“謝謝”化解了。他看著秦絡,平靜的告訴他,“我撤兵了。”


    秦絡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他本以為拓跋冽不會如此輕易撤兵,至少還得和中原對峙一兩個月,等到糧草全都耗盡了,他才會退兵。


    拓跋冽看出了秦絡眼裏的驚訝,他苦笑道:“我知道,漢人的骨頭,是打不彎的。像你這樣愛國忠君之人,在中原有很多吧。你們漢人可以支持農民起義,但決不會讓一個你們眼中的戎狄統治中原。”


    拓跋冽突然想得如此通透,真是出乎秦絡的意料。他微微張了張嘴,想問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問拓跋冽。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改變了主意?”拓跋冽自問自答道,“我想通了,就算能夠一統中原又如何,你們漢人不會真心臣服於我。到時候,又要花多少時間,奴役漢人,教化漢人。大魏,又等維持統治多少年呢?


    “漢人的房子是很敞亮,但沒有草原寬闊。漢人的茶葉很好喝,但我更喜歡喝馬奶茶。中原的街道是很繁華,可惜路太窄,跑不了馬兒。


    “我連金宮都呆不住的人,更不可能困在漢人的皇宮裏一輩子。我們項羌人最愛自由,還是適合待在草原上,放牧跑馬。


    “之前,我和南楚皇帝簽訂的合約,依舊算數。我們曾占領的中原土地,全部歸還。秦絡,我這一次絕不毀約,說到做到。終我一生,永不參與中原內部鬥爭。大魏的兵馬,絕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拓跋冽的這一番話,讓秦絡動容不已,他對拓跋冽真是刮目相看。這麽多年過去了,拓跋冽終於成長為一個成熟而冷靜,寬容又理智的開國明君。


    作為師父,秦絡很欣慰。


    秦絡的眼中閃現出點點淚光,為了中原,為了漢人,他衷心的說道:“多謝……陛下!”


    “待會你就要恨我了。”拓跋冽自嘲了一句,盯著秦絡的眼睛,慢慢說出殘忍的字句,“我已下令,昭告天下。三日後,火刑。”


    這個結果,也在秦絡的意料之中。他本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至於什麽形式,他不在乎了。


    拓跋冽見秦絡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不由問道:“你不怕嗎,不恨我嗎?”


    “我加入間者時,早已料到後果了。”秦絡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不怨,亦無悔。”


    “好,很好,你是真正的英雄。不過,我對虐殺沒有什麽興趣。”拓跋冽掏出秦絡的匕首青煞,“這個給你。”


    青煞,是秦絡被抓之後,拓跋冽命人搜他帳篷時拿到的。他沒有讓人扔掉,而是還給了秦絡。他早就在做出火刑的決定前,打算讓秦絡自我了斷了。


    秦絡雙手接過“青煞”,再見到這一物件,秦絡不由想起了那個女人——仆蘭諾。或許,他們身為間者都是同樣的命運,死在“青煞”的尖刃下。


    “隻有三天時間。”拓跋冽說道,“想吃什麽,喝什麽,或者想見什麽人,都可以。”


    “我知足了。”秦絡握緊匕首,抬頭看向拓跋冽,“能再見你一麵,得到你的承諾,我別無所求了。”


    拓跋冽也直視著秦絡的眼睛,他們二人對視良久,默默無語。其實,拓跋冽很想問一句,你有沒有過一刻的真心待我?但他知道,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就這樣吧,就這樣告別了。拓跋冽起身,利索的離去。


    他與他從此恩怨兩清,再無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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