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點了點頭。


    她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其實這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太陽才剛剛開始西斜,到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隻是——


    她道:“從這裏去大岩寺,還是有點遠。你早去早迴吧。”


    宇文曄的眼睛更黑了幾分,定定的看著她:“你知道我要去大岩寺,但是,你——也要留在這裏?”


    這個時候,商如意終於有些明白過來:“你,是想我跟你一起去?”


    宇文曄麵無表情的道:“嗯。”


    商如意看著他:“你,不介意?”


    “……”


    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伱才對。”


    “……”


    商如意一時間倒有些怔忪。


    其實,她一直沒有忘記,在瘟疫出現,不,在孛星現世,引出讖言之前,江太後就去了大岩寺齋戒,宇文淵封閉大興城,更封閉了各大坊市的同時,太後自然也就被留在了大岩寺中,不能迴宮。


    已經半個多月了。


    而在這半個多月裏,宇文曄一直為了大事忙碌著,但商如意明白,他的心裏一定是有些牽掛太後的。


    所以今天,瘟疫終於絕清的日子,他處理完了宮中其他的事情,早早的便迴到家裏,換上了這身看上去幹淨又素雅的衣裳,也是為了去迎接江太後迴宮。而在這種時候,商如意幾乎是自覺的就認為,自己不該去橫插一腳。


    她不是不介意。


    而是,不忍心去介意。


    連她自己的心中,尚有一塊想要為楚暘保留的空間,無關情愛,隻是對那個人的思念而已,更何況是那一份少年時就放在內心深處的感情?


    她想了想,正要說什麽,可不等她開口,宇文曄突然又道:“我說過,你不用那麽大方——你不僅是盛國公的兒媳,更是我宇文曄的妻子!”


    “……”


    幾乎是立刻,商如意感覺到,他好像有點生氣了。


    奇怪,自己“大方”,他怎麽反倒這麽不樂意?


    到了這個時候,商如意沒有辦法不去想——因為,這並不算是癡心妄想,現在,城內城外的歡騰,不僅僅是瘟疫的絕清,更是一個新的時代將要來臨,對於早就飽經苦難,久曆風霜的百姓來說,一個強有力的執政者,能在晦暗的時代給他們指明,並且帶著他們前往光明的方向。


    宇文淵,是一定會登基為帝的。


    那麽他的兒子,也就一定會成為下一任的繼任者,這樣的繼任者,跟公子,世子,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就算一開始就因為新月公主而產生不悅,甚至嫉妒的心理,但這一路走來,商如意也早就明白,自己將來,可能要麵對什麽。


    她不論介意還是不介意,這都隻是一個開始。


    想到這裏,商如意抬眼看著他:“如果我說我——介意,你,會怎麽做?”


    幾乎是一瞬間,雖然宇文曄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的變化,可商如意卻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睛被夕陽金燦燦的光照亮了,雖然也隻是一瞬間,下一刻,就恢複了往日的冷峻。


    他突然道:“那你先下去吧。”


    “嗯?”


    商如意一愣,宇文曄已經低下頭去,撣了撣因為坐在馬車上而壓得有些發皺的衣角,然後說道:“你不是有話要跟那個蘇卿蘭說嗎?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可是——”


    “快去,你不是說了,大岩寺離得遠嗎?”


    “……”


    “趕緊說完了,趕緊迴來。”


    “……”


    商如意完全迴不過神來,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又做下這個決定,明明自己還沒答應,而且,他好像突然又高興起來了。


    被他三言兩語“趕下”了馬車,商如意還有些發懵,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看著馬車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另一邊的巷子口,自然也是避免被長樂坊釋出的病患看到,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沒辦法,隻能一步三迴頭的往長樂坊走去。


    不一會兒,這兩百多的病患便快要會診結束。


    排在隊伍最後一個的,正是薑愚。


    相比起其他因為病了一段時間,精神萎靡,臉色也有些灰敗的老人,薑愚倒是精神抖擻的,隻是頭發長長了不少,胡須也有些淩亂。他一隻手拄著拐杖,另一隻手則被站在身邊的,他那高大英俊的兒子扶著。


    是那個薑洐。


    他生得高大,加上身板挺拔,容貌英俊,站在人群中就很紮眼,商如意幾乎是一眼就被他吸引了目光,而薑洐扶著薑愚,終於排到了他們坐下看診的時候,他反倒後退了一步,低著頭,靜靜的看著為老父親診脈的那些醫官。


    直到最後一位,坐到了蘇卿蘭的麵前。


    一看到薑愚,蘇卿蘭臉上的笑容也更深了幾分,診脈之後,她微笑著說道:“老爺子,你的病已經痊愈,身體也很好,隻是——酒肉要少吃,平時,也別再走山路了,對你的膝蓋不好的。”


    薑愚笑嗬嗬的把袖子拉下來,然後道:“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呀。”


    “……”


    “山路可以不走,但酒肉怎麽能不吃呢?”


    看樣子,這樣的對話這些天兩個人之間也不知一次了,所以聽到他這麽說,蘇卿蘭隻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抬起頭來,就看向了他的身後。


    隻見薑洐上前一步,輕聲道:“我,會看著父親的。”


    蘇卿蘭驀地臉一紅,低下頭來。


    輕聲道:“嗯。”


    薑愚又笑眯眯的道:“這一次多謝蘇大人的照料,不知什麽時候能請蘇大人到家裏來,老漢沒有別的可感激的,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蘇卿蘭低著頭道:“不必了。”


    說話間,其他的醫官們眼看著已經診斷完畢,都紛紛起身,身後的人也開始收拾他們的桌椅,蘇卿蘭便也要起身,可就在這時,薑洐突然上前一步,輕聲道:“來吧。”


    “……”


    蘇卿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刻,即便是夕陽金燦燦的光,也遮掩不住她臉上浮起的潮紅,讓那張原本隻是清秀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嬌豔來,遲疑了一番,終於輕聲應道:“嗯。”


    一聽她答應了,薑愚立刻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其他的醫官們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尤其是林時安,他本就對這一次自己放棄了病重的病患,而蘇卿蘭將這一重擔一肩挑起的事情有些歉意,正要過來跟她說什麽,卻發現那個擅闖長樂坊的英俊年輕人站在蘇卿蘭的麵前,一直低著頭,定定的看著她。


    他的目光溫柔又專注,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異樣的眼神,更不知有沒有看清蘇卿蘭臉上飛過的一點紅暈,還認真的問道:“什麽時候?”


    周圍的人都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蘇卿蘭已經被那些目光看得如坐針氈,隻能低聲道:“過幾天。”


    “過幾天?”


    “……”


    這一下,蘇卿蘭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朵尖,連意識到了什麽,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就停下的商如意都看到了,她咬著下唇,隻能輕聲道:“下個月……初五,我不當值。”


    薑洐立刻笑了起來。


    他看著蘇卿蘭,認真的說道:“下個月初七,我要出門去——做生意,你初五一點要來。如果不來,我們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了。”


    “……!”


    蘇卿蘭倒是一驚,抬頭看向他。


    薑洐微笑著道:“我等你。”


    說完,便扶著站在一旁,已經笑得兩隻眼睛都眯成了兩條縫的薑愚,對著旁邊的幾位醫官鞠躬致謝,轉身便走開了。


    而不遠處,也傳來了一聲隆隆的,低沉的轟鳴聲。


    是明德門打開了!


    這最後一批病患,終於完全病愈,離開長樂坊,迴家的迴家,出城的出城,而那一聲城門開啟的轟鳴,也預示著這一次大興城終於從瘟疫的威脅中解脫出來。


    頓時,那些圍觀的百姓一下子歡唿雀躍起來,高漲的喝彩聲甚至一下子壓過了那城門開啟的聲音——


    “太好了!”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瘟疫終於結束啦!送瘟神啦!”


    雖然還未走近,隻遠遠的看著那些大病初愈的人,和百姓們歡唿雀躍的樣子,商如意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些人的快樂,原本還因為蘇卿蘭和裴行遠之間那還未開始就徹底結束的事而有些黯然,立刻,也高興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一切,歡樂痛苦,都已經過去了。


    想到這裏,她也對著這些人笑了起來。


    而就在她沉浸在這一片歡樂的海洋中時,在她的背後不遠處,停在長街另一邊巷子口的宇文曄,原本也微笑著看著她的背影,幾乎快要融入到那些歡樂的人群中,正想要讓跟車的侍從過去催兩句,卻突然聽見一陣馬蹄聲響起。


    抬頭一看,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行駛了過來。


    正正,停在了他的馬車邊上。


    這輛馬車雖然見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卻都讓他格外的注意,正是之前在大岩寺外就見過,而後,在明德門揪出虞明月時,停在她身後的那輛馬車。


    宇文曄的眼神立刻冷了下來。


    下一刻,就看見一隻白皙的纖纖玉手撩開了窗簾,簾子後麵,露出了虞明月那張明豔又盛氣淩人的麵容,對著他微笑道:“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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