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不止鄴城,周邊各個郡縣盡皆有太一顯聖之事,斥丘、繁陽、內黃,好像全有,而且現在大半個身子都冒出來。”


    “可不是嘛,那天我去朝聖,外麵烏泱泱全都是鄉民,裏三層外三層都堵死了,幸虧俺家那口子壯些,從外麵擠進去,這才給太一神叩了個頭。”


    “哎呦喂,你居然能擠進去?還給太一神叩頭了?可真是厲害啊,我們大清早去了那裏,愣是到傍晚都沒能擠進去。”


    “太一顯聖,這迴可有好戲看嘍,看來蒼天當真要亡了,張角這廝要當皇帝嘍,真不知他能不能給老百姓開創萬世太平。”


    “什麽呀!太一雖然顯聖,但絕非警示漢庭,而是警示張角的,上麵還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哦對了,是蒼天未死,蠱罪難容,今降神罰,滅賊護道!”


    “有高人解釋說,張角以符水蠱惑民心,這種東西壓根不能治病,還記得村東頭的王老頭嗎?花了五百錢購買的符水,結果給喝死了,還說是他不虔誠,與符水無關。”


    “啊?不是說有治好的嗎?怎麽會......”


    “哎呦,那些人身體本來就好,是自己扛過來的。”


    “怪不得死的都是些老叟、婦孺,天殺的張角,簡直是在草菅人命,罪該萬死,幸虧太一顯聖,否則咱們豈不要被他騙慘了?”


    “可不是嗎!之前在村裏藏著的太平道徒,聽說已經被村長抓起來,交給嗇夫處置了,這幫家夥簡直不得好死。”


    “沒錯!不得好死!”


    “......”


    太一顯聖的事情如瘟疫般,快速在冀州各郡縣傳開,各縣官府輔之以正確的輿論引導,很快便成為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風頭儼然蓋過了官兵與黃巾之間的戰鬥。


    有了神明的聖跡佐證,此前太平道任何的一些瑕疵,在此刻全都被無限放大,成為其蠱惑民心的罪證,被老百姓唾棄、漫罵,甚至出賣給官府,以撇清與自身的關係。


    才不過數日,冀州刺史王芬的斬獲,便比此前半年還要多出兩、三倍不止,其中隱匿於民間鄉野的刺奸,更是多如牛毛,令人發指。


    最為重要的是!


    這些戰果大都是老百姓主動上交,而非是官府出麵,這極大的節省了官兵的人力,卻能從根本上,破壞太平道在民間的組織體係。


    鄴城城頭,冀州刺史王芬負手而立,望著城外,烏泱泱的百姓環繞出土的太一神像跪著,雙手合十,納頭便拜的場景,唇角不由綻出一抹淡淡的悅色。


    “蒼天未死,蠱罪難容!”


    “嘖嘖!”


    王芬笑得月白風清,語調輕鬆之極:“沒想到,這王昊還真是個年輕俊傑,略施小計,便覆滅了張角在冀州十餘年的經營。”


    “看來這一次,太平道再沒能力掀起什麽風浪了,或許要不了多久,冀州便會大定,天下將徹底太平,不再有戰事。”


    唿—


    王芬長出口氣。


    這半年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輕鬆愜意。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自背後響起:“使君,劉備求見。”


    王芬擺了擺手,輕聲道:“讓他上來吧。”


    侍衛拱手:“喏。”


    旋即。


    躬身離開。


    不多時,劉備疾步上前,恭敬地揖了一揖:“使君,根據情報,我軍已抓獲了鄴城內的黃巾刺奸,而且還俘虜了一支數十人的精悍隊伍。”


    “哦?”


    王芬不由驚詫:“這麽多人?”


    劉備點點頭:“他們是近期聚過來的,根據審訊,全都是遊俠,是要對太一神像動手。”


    王芬哂笑,了然於心:“哈哈,好一個王昊,果然又被他猜中了。”


    “王昊?”


    劉備細眉微蹙,試探性詢問:“可是皇甫嵩帳下,那位別部司馬王昊?”


    王芬點點頭,瞥向劉備:“嗯,沒錯,他不是還救過你嗎?”


    “還真是他!”


    劉備一臉的不敢置信,腦海中浮現出當日在密林中的一幕。


    現在的他不自禁有些後悔,當初為何要早早離開,若是能留下一起審訊黃巾俘虜,或許獻計的功勞,便能有自己半分。


    “聽子霄說......”


    王芬捏著頜下一縷胡須:“你們有點交情?”


    劉備尷尬點頭:“算是有點吧。”


    隻一麵之緣罷了,即便是劉備,也不敢自稱與王昊有交情。


    不過......


    既然王芬這麽說,劉備也不至於駁了對方麵子,勉強應下便是,不必過多解釋。


    王芬淡笑,倒也沒有深究:“此子智計超群,此番橫掃冀州黃巾,他必是首功,而且據我所知,他還是並州王氏出身,有王允這家夥背後運作,此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玄德啊!”


    王芬拍了拍劉備的肩膀:“你在能力上,自然不差分毫,但如今盧中郎為閹宦所害,在京候審,你即便立下赫赫戰功,隻恐也難得好的前途。”


    劉備心裏不由酸楚,但麵上依舊淡然,拱手抱拳道:“備隻願為國家效力,別無他求,陛下賞備任何官職,不論大小,備皆會欣然接受。”


    “嗯。”


    王芬頷首點頭,對於劉備的迴答,頗為滿意:“玄德你記住,不論何時、何境,務必要保持初心,矢誌不渝,方可建立一番功業。”


    “你的能耐,本官自然清楚,待戰後論功行賞時,本官自會向陛下舉薦你,但你也清楚,如今士人與閹宦鬥爭激烈,結果如何,本官難以保證。”


    劉備趕忙拱手:“使君大恩,備銘記於心,不論結果如何,備皆會欣然接受,絕不會有半句怨言,您放心便是。”


    “甚好。”


    王芬長出口氣,擺手道:“近日又征收了百車糧草,便由你來負責運送,太平道在鄉野的組織遭到了破壞,想來這一次,定然不會再生事端,你安心去便是。”


    劉備當即拱手抱拳:“使君放心,護送糧草之事,交給備即可。”


    王芬頷首:“由你負責,我自然安心,快去吧,再不去皇甫嵩該斷糧了。”


    劉備躬身一禮:“喏。”


    旋即。


    倒著離開,轉身下了城池。


    王芬遙望著城外虔誠跪拜的百姓,炙熱的風拂麵而過,王芬卻隻覺清爽。


    無他,心悅耳。


    *****


    黑山。


    黃巾大營。


    中軍,大帳。


    啪!


    張牛角拍案而起,氣勢如雷,將寒冰般的目光轉到褚飛燕身上,冷冷道:“失敗了?竟險些全軍覆沒?飛燕,你太令我失望了。”


    褚飛燕單膝跪地,拱手抱拳,咬牙懇求道:“渠帥,再給燕一次機會,我保證這次一定成功,把那些太一神像全部拔除,一個不剩。”


    “罷了。”


    張牛角大手一揮,冷聲言道:“王芬這廝派了重兵把手,除非帶著大軍攻城,否則便是自尋死路,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他們早有預謀,因此以逸待勞,專候爾等。”


    “我......”


    褚飛燕將恨意隱在心中,咬了咬牙:“末將愧對渠帥信任,還請渠帥責罰。”


    此刻,軍師郭大賢揖了一揖:“渠帥,此事怨不得飛燕,咱們也沒有想到,官兵居然會這般精妙的障眼法。”


    “如今,冀州百姓盡皆為官兵蠱惑,開始對太平道失去信心,咱們在冀州內部的道友,損失慘重,當偃旗息鼓,不能再戰。”


    張牛角心中雖然不願,但也知郭大賢說得在理:“軍師,我倒是不擔心咱們,但廣宗的情況如何,甚是令人揪心。”


    “聽說漢軍在廣宗城外,亦有此障眼法蠱惑民心,大賢良師的身體又不好,我擔心他禁不起這樣的打擊。”


    “放心吧。”


    郭大賢極其鄭重地道:“人公將軍張梁亦在廣宗,他素來心細沉穩,一定不會讓此消息,傳到大賢良師耳中。”


    “這一點。”


    郭大賢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道:“渠帥不必擔心。”


    張牛角吐口氣:“話雖如此,但官兵此舉太過陰狠毒辣,不僅對冀州百姓有影響,便是對我黃天義軍,亦是如此。”


    “根據各方上報來的情況,各營中皆有逃兵,他們若是迴鄉務農,還自罷了,可若是投靠官兵,隻怕會給我軍帶來慘重的後果。”


    郭大賢始終保持鎮定:“渠帥放心,在下已經派人傳報各營,命其速速轉移陣地,最近一段時間,切記不可出山,先以穩定軍心為首要任務。”


    “穩定軍心,談何容易!”


    張牛角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麵皮,顫抖的身體,按在帥案上的深深手印,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蕩。


    “隻要能戳穿漢軍的障眼法,自然可以穩定軍心,甚至力挽狂瀾。”


    郭大賢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狠辣厲芒,但隨即微笑,語調仍控製得極穩:“渠帥,在下請求下山,助義軍渡此難關。”


    “啊,你?”


    張牛角萬分驚詫。


    “沒錯。”


    郭大賢點點頭,態度極其堅定:“在下不常現身,素來低調,鮮有人知,渠帥大可不必擔心在下安全。”


    “可是......”


    張牛角語重心長:“漢軍卑鄙,且有重兵防護,你要如何才能戳穿漢軍障眼法?”


    郭大賢搖頭,長出口氣:“暫且不知,在下必須要親眼見到神像,才有可能戳穿障眼法,至於現在,當真毫無頭緒。”


    “渠帥!”


    言至於此,郭大賢欠身拱手:“義軍前途全係於此,您就答應在下吧。”


    張牛角自然明白當前局勢,沉吟良久,緩緩點頭:“好,我答應你,飛燕!”


    褚飛燕拱手:“末將在。”


    “你對山下的情況比較熟悉,便陪著軍師一起下山吧,務必要保證軍師安全,不得有誤。”


    “渠帥放心,交給末將即可。”


    “切記!”


    張牛角目光掃過郭大賢、褚飛燕,冷靜言道:“今日之冀州,已非昨日之冀州,爾等在山下行事,務必要小心謹慎,切不可魯莽,明白嗎?”


    二人齊齊拱手:“喏!”


    張牛角這才點點頭:“既如此,二位且下山吧,務必要戳穿漢軍的障眼法,我黃天義軍的未來,全交給你們了。”


    郭大賢一揖:“渠帥放心,在下必全力以赴。”


    褚飛燕同樣拍著胸脯保證道:“軍師安全交予末將之手,渠帥自當安心。”


    旋即。


    二人躬身退出大帳,各自迴營,收拾行禮,下山去了。


    *****


    而與此同時。


    廣宗。


    城頭之上。


    有目力極強的弓手,凝望著外麵的太一神像,巨大的底座上,以隸書雕刻著“蒼天未死,蠱罪難容,今降神罰,滅賊護道”的字樣。


    雖然,黃巾軍中識字之人不多,但饒是如此,這八個字依舊如同瘟疫般,在廣宗城中快速蔓延開來,瞬間引起了軒然大波。


    即便各營黃巾將校斬殺了不少造謠生事者,但茲事體大,依舊鎮不住這股子歪風邪氣,越來越多的黃巾士卒陷入了不斷的懷疑與自我否定中。


    此前他們心中對於張角的疑惑,在這一刻竟被無限放大,甚至對於那一句“今降神罰,滅賊護道”,產生了無盡的聯想。


    因為!


    時至今日。


    他們的信仰支柱張角,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廣宗城中,即便如今,城中已是流言蜚語,亦是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點,讓早已經對太平道心疑的黃巾士卒,愈來愈感到不安,甚至聯合城中眾多士卒,趕來縣衙請願,要求見大賢良師一麵。


    “我等不過是想見一麵大賢良師而已,爾等為何要阻攔?難不成,大賢良師當真已經被太一神誅殺?他當真是在蠱惑我等?”


    “是啊!當初大賢良師曾救過家父的性命,我從內心深處,還是相信大賢良師的,隻要他能出來,見我等一麵,謠言必不攻自破!”


    “沒錯,我等要見大賢良師,給我等一個說法!”


    “讓大賢良師出來,好讓我等安心。”


    “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


    “......”


    數以萬計的黃巾士卒高舉著兵器,厲聲唿喊著“大賢良師”,企圖靠聲音逼迫張角現身,好徹底令他們安心。


    可惜......


    良久過後,縣衙依舊沒有半分動靜,隻有親衛軍手持利刃相逼,以拒馬將黃巾士卒隔開,嚴陣以待,不敢有絲毫懈怠。


    原本大多數黃巾士卒,對於大賢良師張角還是有信任度的,但對方長時間保持靜默,不肯出麵解決問題,頓時讓他們心生疑惑。


    難不成......


    大賢良師當真死於神罰?


    這對他們而言,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十餘年的信仰崩塌,甚至為此拋頭顱灑熱血,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戰場,到頭來卻隻是一場騙局。


    太殘忍了!


    悲憤的黃巾士卒操起手中的兵器,怒指縣衙外圍的黃巾力士,聲嘶力竭:“爾等若是再不讓開,我等便殺進去!”


    “沒錯,若是繼續阻攔莪等,休怪我等不講同袍之情,殺進縣衙,以此等無禮的方式,求見大賢良師。”


    “......”


    一片吵雜喧鬧的唿喝聲中。


    吱呀—!


    忽然,縣衙大門緩緩展開,從裏麵走出個身穿杏黃道袍的熟悉身影,他左手握著九節杖,右手捧著太平經,麵色蒼白的出現在眾人麵前。


    “是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沒有死!”


    “這一切,全都是謠言!”


    “我就說嘛,這肯定是謠言,是漢軍的障眼法!”


    “他們意圖毀滅我太平道的信仰,實在是卑鄙無恥!”


    “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


    “......”


    頃刻間,炸雷般的唿喊聲,激蕩在廣宗城池上空,經久不息。


    數以萬計的黃巾士卒,高舉著兵器,向著門前的大賢良師狂熱的迴應,表達著自己對於黃天盛世的忠誠。


    在這一刻,似乎一切的謠言不攻自破,漢軍的鬧劇不僅沒有擊潰他們的信仰,反而讓他們更加團結,更加信賴大賢良師。


    此刻,大賢良師緩緩舉起手中的九節杖,身子微微扭動,柔和的目光在狂熱的信徒身上掃過,彷佛意在告訴每一個黃巾士卒,自己與他們同在,永遠不會離開。


    但僅僅隻有片刻......


    大賢良師便在身旁侍從的攙扶下,轉身迴到縣衙,有黃巾將校挺身而出,扯著嗓子,向眾人唿喊:


    “大賢良師身體抱恙,不可在外久留,須迴房靜養,還望諸位能夠諒解,各自迴營,堅守崗位,絕不能給漢軍以可趁之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


    山唿海嘯般的呐喊聲再次響起,雖然隻是短暫的一麵,甚至看不清楚大賢良師的麵容,但隻要對方沒死,便已然證明太一顯聖乃是漢軍的障眼法。


    雖然,不少士卒對此仍心存疑慮,但隻要能瞞得住絕大多數士卒,便足夠穩定軍心了,至於剩下的,一旦發現,直接誅殺,是最為簡單有效的辦法。


    迴到縣衙的張梁退下偽裝,長出口氣,獰聲言道:“今日雖暫且瞞過,但我等已不能再拖延,否則冀州局勢必然大變。”


    “傳令下去!”


    張梁下意識握緊了拳頭,鏗鏘言道:“明日卯時造反,辰時發起對漢軍的總攻。”


    眾將士齊齊拱手:“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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