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朝會,似乎很混亂,但事後迴憶,是步步為營,井井有條,甚至連宇文愆和宇文曄同時跪下,對著新帝,也就是他們的父皇叩拜謝恩的話語,都一字不差。


    但,也的確混亂。


    因為從聽到“漢王”的冊封的那一瞬間,整個朝堂上的人眼神都和之前不一樣了。畢竟,在知曉宇文淵遲早會取業而代之以後,大部分的人都開始站隊,尤其在看到延祚坊的瘟疫被提前絕清時,這些人幾乎都篤定,太子之位非宇文愆莫屬。


    所以,哪怕這些日子,天天都在長樂坊中忙碌,可商如意也知道,宇文愆的身邊多了多少官員的簇擁,家裏的慧姨,又是何等的春風得意。


    卻沒想到,最後冊封的,竟然是一個“漢王”。


    朝堂上你來我往的目光不僅是驚愕,漸漸的,更有詫異,惶恐,不安,和隱隱的憤怒。


    而最大的憤怒,就來自一直陪在宇文淵身邊的虞定興——雖然他也得到了封賞。左驍衛大將軍虞定興,被冊封為五山郡公,統領左右驍衛軍,宿衛皇宮。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何等的榮耀和信任。


    所以,得到了這樣的奉上,虞定興自然也是欣喜不已,接連叩拜,隻是在歡喜之餘,和宇文愆對視之後,他的目光立刻又變得陰鷙冷厲起來,再度看向宇文曄的時候,那雙深凹的眼睛所發出的目光,仿佛要化作鋒刃,刺穿後者的身體。


    畢竟,吳山郡公,統領左右驍衛軍,這一切的封賞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太子之位。


    而宇文曄,卻始終淡淡的。


    朝堂上所有驚愕的目光在看過宇文愆之後,也自然而然的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責備有之,怨懟有之,憤怒亦有之,他卻處之泰然,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直到,眾人齊齊叩拜謝恩,再起身的時候,身邊的人一個趔趄。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立刻伸手抓住了那細瘦的胳膊,而低頭對上那雙還有些熟悉的眸子時,他冷靜的目光也終於有了一絲輕顫。


    但下一刻,他眼中又浮現出了一絲矛盾和掙紮,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也放開了她的手。


    商如意怔怔的望著他,似還有些惘然,而宇文曄已經咬咬牙,將目光移開,沉聲道:“你,先下去吧。”


    “……”


    這個時候,商如意才有些迴過神來。


    在封賞之後,新帝還有一些其他的安排要宣布,這種時候,就不是她能呆在太極殿上的時候了,甚至連太後,和已經退位的楚成斐,也相繼在此時退出了太極殿。


    退出去之後,三個人都走到了偏殿裏。


    剛剛,這裏即便大門緊閉,還有無數人叩拜跪請,但此刻,這裏已經空無一人,空氣裏甚至還殘留著幾分帶著銳利氣息的冷意,商如意看著江太後帶著楚成斐走進去坐下,她下意識的站在了一邊,就看見江太後抬起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你不坐嗎?”


    “……”


    “剛剛在外麵站了那麽久,又在太極殿裏站了半日,已經累了吧?”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刀鋒磨過粗糲的岩石,本來是非常難聽的音質,卻因為她溫柔的氣息和眼神,竟也讓這聲音變得柔軟熨帖起來,仿佛一泓清泉流過心尖。


    商如意看著她,心裏似也有一根針,輕輕的紮著自己。


    猶豫著,輕輕的點頭。


    江太後道:“那,快坐下吧。”


    商如意又搖了搖頭:“臣婦——”


    說到這裏,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江太後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柔聲道:“你可要慢慢的習慣,也要改過來。如今,本宮和你,已經是一樣的人——不,你可比我,尊貴多了。”


    一旁的楚成斐抬起頭來,紅彤彤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商如意急忙搖頭:“太後,我,我不敢!”


    江太後柔聲道:“不是敢不敢,事實,已是如此。”


    “……”


    “如意,伱將來,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


    “所以現在,先坐下,歇歇腳吧。”


    她溫柔的聲音和真誠的眼神令商如意哪怕心中還有芥蒂,也無法對著她生出一絲惡念,再看著她白玉般的手牽著自己手腕的樣子,終於歎了口氣,然後輕聲道:“是。”


    說完,便坐到了她的對麵。


    這一坐下,商如意的神情又是一陣恍惚,才感覺到這個位置和江太後相對,也許正是剛剛,她和宇文淵兩個人坐在這裏麵的位置,和狀態。


    想到這裏,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江太後,輕聲道:“太後……剛剛在這裏,和我公——和,和陛下……”


    因為還沒有完全適應宇文淵的身份,尤其,麵前還有一個麵帶怨忿,時不時瞪著自己的楚成斐,商如意開口時更添幾分遲疑,倒是江太後,明眸如水,隻一眼就看清了她心中的躑躅,微笑著道:“是。”


    “……”


    “剛剛,我是在這裏,和他,談妥了條件。”


    “……”


    “我用我手中的那份退位詔書,換取他的即位文書裏,改兩個字。”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是了,改了兩個字!


    將“太子”,改為了“漢王”!


    江太後沉默了一下,啞聲道:“其實,我也想將秦王兩個字,再做更改,但,太難了。”


    “……”


    “陛下他,心性堅定,在這件事上,沒有人可以撼動他。”


    “……”


    “我的這份退位詔書,也隻能換取那兩個字的更改而已了。”


    “……”


    商如意沉默著,看著她有些黯然的眼神,過了一會兒,輕聲道:“太後,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現在,她也明白,這一場交換是怎麽迴事了。


    說是退位詔書交換了那兩個字的更改,其實,退位詔書隨意在中書省找個官員就能擬出,宇文淵真正需要的,是有一個人出麵,將楚成斐從龍椅上拉下來,將今天的一切,變得順理成章。


    可是,從剛剛的那一幕就知道,沒有人,敢去做這件事。


    即便是三朝老臣紀泓,他能在朝堂上與長公主針鋒相對,將大局定下,也做不到將一個皇帝從龍椅上拉下來。


    但如果沒有了這一步,那麽宇文淵的即位,就會變得名不正言不順,如果派人強行去做,還會背負上欺淩孤兒寡母的罪名!


    而名不正言不順,再加上欺淩孤兒寡母的罪名,這種道德上的瑕疵,甚至比國策上的失誤,更能引人詬病,很容易將他之前積攢起來的民望毀掉,即便今天即位成功,失去了民心,再加上外敵環伺,新生的王朝能存活多久,就是一個大問題了!


    所以,能在今天順利的即位,的確是宇文淵求之不得的事。


    能讓今天的退位、禪位和即位,一切變得順利,也隻有江太後,隻有她出麵,讓才能讓一切名正言順。


    所以,宇文淵答應了和她的“交易”。


    可是,宇文淵也畢竟是宇文淵。


    他老謀深算,也城府極深,知曉宇文曄的算計,也知曉江太後的顧忌,他能夠交換,但不能夠被人完全的拿捏,這個太子之位,他可以不給,但不能在被迫的情況下給出。


    太子,可以改為漢王。


    但秦王,不能改為太子。


    誰也不是,那麽,誰也都有機會。


    最終給誰,決定權仍舊在他!


    想到這裏,商如意又輕聲道:“我公公——不,國——陛,陛下——”


    感覺到她說話似乎還顧忌著身邊的楚成斐,江太後低頭看了自己的兒子一樣,輕輕的歎了口氣,然後道:“我,早已經做好了準備,過了今天,我會帶著斐兒搬進大岩寺後的延春宮。”


    “……!”


    聽到她的話,商如意的唿吸又是一頓。


    延春宮,是文皇帝在世時修建的一座行宮,就在大興城內,現在,應該叫長安城了,離皇宮也不算太原,因為杜皇後修佛,時常前往大岩寺吃齋禮佛,所以特地修建了那座行宮,當然,在楚暘東遷洛陽之後,這裏的皇宮都荒廢了不少,更不要說那座行宮。


    但,江太後卻說,過了今天就要搬進去,顯然,那邊已經清理完畢。


    原來——


    原來,她早在孛星現世之前就前往大岩寺齋戒,就已經開始為了今天做準備了。


    不,應該更早。


    這個時候,商如意才恍惚想起,當初她對江皇後時常傳自己進宮,溫柔相待,軟語相陪感到困惑,而楚暘就冷冷的告訴過她——那是因為她的身上,有利可圖。


    現在看來,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江太後比任何人都更早明白,她勸不了楚暘,也救不了大業王朝,宇文淵的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而她能為自己一雙兒女做的,就是為他們尋找一個妥當的,長遠的歸屬。


    所以,她提起安置好了大岩寺後的延春宮,帶著楚成斐住進去。


    也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新帝的次子秦王,成為側妃。


    宇文曄雖然在戰場上冷冽無情,對身邊的人,也許不會聞言軟語,可他的心卻是溫柔的,哪怕是當初對著毫無感情的自己,也不會占自己的便宜。所以,隻要楚若胭嫁給了他,不論如何,他都會護住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也會護著江太後,和禪位後,身份敏感的楚成斐。


    而江太後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態度,多少也是知曉今天的局麵,一個秦王妃,一個秦王側妃——她希望自己能善待她的女兒。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趙左師的話,果然不錯。


    這是一個母親,曆經人間所有的苦楚,甚至連生命都可以放棄之後,能為兒女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想到這裏,商如意的心裏也湧上了一股酸澀,不知道該說什麽,而江太後望著她,溫柔的道:“所以,這大興皇宮內,隻有一個陛下——就是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人,你的公公。”


    “……”


    “如意,今後,可不能再弄錯了。”


    “……”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以長輩的身份提醒你了。”


    說著,她又淡淡一笑,那笑容中仿佛有幾分淒然,又仿佛有幾分譏誚,道:“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不會希望我是你的長輩,我會更希望你是——”


    “嗯?”


    商如意一愣。


    不希望自己是她的長輩,那他們之間,還能如何?


    卻見江太後的眼神忽的一閃,仿佛一瞬間又陷入了迴憶,而且,是令她肝腸寸斷的迴憶,甚至隻是這一瞬間,商如意都能感到,她的眼神破碎,仿佛被迴憶撕扯著靈魂,痛不堪言。


    許久,才聽見她道:“其實我更希望,你能是我的……朋友,或者,更親近一切的關係。”


    “……”


    “這樣,你就能在我們的身邊,有你在,也許,能勸他。”


    “……”


    “能勸迴他。”


    “……”


    商如意的唿吸又是一窒。


    但,她也立刻明白過來,江太後口中的他——是楚暘。


    一想到那個謫仙般的身影,商如意的唿吸又是一窒,一種熟悉的,撕裂般的痛再一次襲上心頭。


    但,這隻是她的痛。


    對江太後來說,這就是一生最難彌補的遺憾。


    因為她是被文皇帝和杜皇後選中,作為未來的太子妃、皇後教導,再放到楚暘的身邊,可是,她所知所曉的一切,哪怕塑造了一個宇文曄,卻始終勸不迴一個楚暘。


    所以,在最絕望的時候,她才寄希望於通過宇文曄和商如意,保護自己的兒女。


    甚至,她會忍不住去想,如果是商如意呢?


    楚暘對商如意的感情,能不能讓她勸迴他?


    看著江太後黯然神傷的樣子,商如意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聲道:“太後,我若能……那江都宮,就不會有那樣的結局了。”


    “……”


    “我,勸不了他。”


    “……”


    江太後驀地睜大眼睛看向她,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瞳中,此刻,也盈滿了淚水。


    沉默半晌,她澀然一笑。


    然後道:“是啊,我是糊塗了。”


    “……”


    “若這世上有一個人能絆住他,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說到這裏,她深吸了一口氣,眼下了酸楚的眼淚,也讓自己的神情恢複了往日的清靜和溫柔,然後看向商如意,道:“我和他的結局已定,但,你們和我們不同。”


    “……”


    這句話,也許是肯定她,也許是安慰她,可商如意卻感覺,心頭又是一痛。


    她澀然道:“是。”


    “……”


    江太後安靜的看了她一會兒,道:“你,怪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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