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始,立夏前後,正是一年當中最美的時節。而濱江臨水的江陵府,此時更是春來江水綠如藍。


    江陵府北控南都盆地、南扼江楚平原,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江陵以北,直至大河再無天險;江陵以東,順流可聽大海之波。


    楊素的恩師範鯉也在授業時對楊素道:江陵開則神州一統,江陵閉則巴蜀自立。由此可見江陵地理之重要性。


    而江陵府良田千裏、魚鱉盈江,再加上此地人傑輩出,因此天下一統時自為天下糧倉;至於亂世之中,就更是那些野心家們的心頭肉了。


    此時的江陵城外,兩名騎著白馬、身穿白衣的“少俠”,正踏著江畔繁花一路拍馬東行。


    “他們”邊走還邊說著話。


    “公主,咱們不是要去雁門關嗎?為何由北到南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兒,如今又要去巴陵府?”一位麵容俊美的“少年”問前方那位同樣俊俏非凡的“公子哥”道。


    前方那位唇紅齒白的“公子哥”放緩馬力,咬牙轉身道:“秀秀,本公子再說一遍!不要再叫我公主!”


    “哦……知道了公……子……”秀秀差點又喊錯,低著頭吐了吐舌頭。因為身穿男衣,她的模樣更顯俏皮。


    二位白衣“公子”正是逃出大燕城的晉陽公主趙雲衣、以及她的侍女秀秀。


    說起“雲衣”這個名字,倒也配得上她的跋扈性子。這兩個字聽著柔美婉約,卻是出自《九歌》“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一句。前朝大文豪蘇南坡那首膾炙人口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句,便是引了此處的古。


    當然,晉陽公主究竟有多跋扈,隨便去大燕城問問那些“談虎色變”的皇子世子、公子衙內們就知道了。


    晉陽公主自幼習武,性子剛烈,所以她從小就對那些不男不女的家夥深惡痛絕。


    用她的話說,“我一個女子都提劍殺過人,你們這些公侯子弟,手指都摟不直,整日撚著個蘭花指,欺什麽男霸什麽女?就你們還‘將門之後’?醬油的‘醬’?”


    晉陽公主是離陽天子的嫡長女,也是唯一的女兒。她出生那天,當乾寧帝從奶娘手裏接過剛出娘胎的她時,原本一直哇哇大哭的小公主竟看著這位九五之尊咯咯笑了起來。惹得乾寧帝開懷大笑道:“此女應是前世與朕有緣。”


    離陽皇室有滿歲期揚的習俗。當年,小公主麵對女用的刀、尺、針、縷等物件無動於衷,卻唯獨盯著男用的弓、矢、紙、筆目不轉睛。


    乾寧帝驚奇,命人將托盤端過來,小公主一手抓弓,一手拿箭,抓住便不鬆手,惹得滿座皇親國戚哭笑不得。


    乾寧帝大笑,當即便應景為小公主賜命“雲衣”,取自屈老夫子《九歌·東君》裏的典故。


    小公主一天天長大,性子也一天比一天“豪邁”。她雖是女兒身,卻生了一副男兒心腸,整日舞刀弄槍、不修女誡。


    皇後每每看不下去想要出手教訓,都被乾寧帝攔住。最後寵溺得連當朝宰輔李虞山都看不下去了,上奏說“公主德行關乎天家顏麵,再不嚴加管教有損皇室威嚴。”


    可第二天,那宰輔的獨子就因為調戲良家女子被晉陽公主當街揍了個半死。宰輔再奏,他的兒子也被“再揍”,如此幾次三番,那李虞山再不敢多管閑事。


    趙雲衣上麵還有一位皇兄,這位大皇子雖是長子,卻是謫出。在她之下還有三個弟弟,其中老二、老三與大皇子是同母胞兄弟,而最小的幼弟,則是一名宮女所生。


    據說,這位小皇子的生母——那位莊姓宮女在臨盆時夢見北鬥倒掛、玉衡入懷,竟在夢裏生下了小皇子。乾寧帝聽聞後大喜,當下就給這位自己最小的兒子起了個乳名,喚作“阿鬥”。


    阿鬥雖小,卻不用人扶。小家夥如今才四歲,可性子卻倔強得很。


    阿鬥的二哥、三哥似乎覺得自己大哥板上釘釘會成為離陽的下一任天子,所以“弟憑兄貴”,二人行事極為乖張。


    兩個家夥不敢去招惹晉陽公主,卻時常在背地裏欺負最小的阿鬥。阿鬥從不哭鬧,所以宮裏其他人並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阿鬥去問姐姐晉陽公主借劍。


    晉陽公主對那三個欺軟怕硬的兄弟從無好臉色,卻獨獨親近這位幼弟。聽到阿鬥借劍,她笑問弟弟道:“小阿鬥,你問姐姐借劍做什麽啊?”


    阿鬥老氣橫秋道:“姐姐,子融三歲就知讓梨,我都四歲了,才不小呢!我要好好練劍,以後才能保護姐姐!”


    晉陽公主哭笑不得:“你還沒有劍高呢,怎麽練劍?”


    阿鬥鼓著腮幫子開始生悶氣。


    晉陽公主無奈,最終還是送給他一把自己心愛的象牙鞘鑲金小匕首。


    結果——第二天皇子讀書的文庭殿裏就出現了這樣一幕——一位滿臉殺氣的小娃娃,舉著一把匕首滿文庭殿“追殺”起他的兩位皇兄。老二趙雲驥臉上被劃出一道血痕、老三趙雲亭屁股被紮了一刀。二人雖然傷得都不嚴重,卻被小阿鬥嚇得鬼哭狼嚎涕淚橫流。


    此事最終驚動了乾寧帝,晉陽公主這才明白阿鬥為什麽借劍。


    結果,老二老三的母妃——那位貴妃娘娘惡人先告狀,跑到乾寧帝那裏哭訴,說阿鬥才幾歲,心腸就如此歹毒,連自己的皇兄也能痛下殺手!若不嚴加懲處,以後這小子絕對是個禍害。


    晉陽公主聽到,當著乾寧帝與後宮嬪妃的麵嘲諷這位貴妃娘娘道:“自己生了兩個沒用的東西,還有臉哭!且不說身為兄長欺負幼弟,兩個都十幾歲的人了,被一個四歲的娃娃追得滿文庭殿跑,我聽了都替你這個當娘的丟人!你要是管不了這兩個廢物,我身為他們長姐,當仁不讓!你不是不管他們嗎,好,以後就由我來替你管教!”當時便領著阿鬥揚長而去,留下無奈苦笑的乾寧帝與一群瞠目結舌的嬪妃們。


    果然,晉陽公主從那之後看見那兩個廢物弟弟一次就揍一次。


    可憐李貴妃整日跑到乾寧帝那裏哭鬧,乾寧帝每每隻是訓斥晉陽公主一頓。可關鍵晉陽公主每次被罵後對那兩個弟弟照打不誤,往往挨過她父皇的罵之後,下手反而更狠。


    可憐那兩位皇子從那以後見到晉陽公主就繞道不說,看到阿鬥也躲得遠遠的——這小東西別看年齡小,可架不住他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拚命啊!


    ——————————


    “公子……咱們離京那天,小阿鬥哭得多傷心啊,他娘親病故時都沒見他掉一滴眼淚。”想起小阿鬥,秀秀眼中水汪汪的,更顯可愛。


    聽到秀秀的話,晉陽公主歎了口氣。


    阿鬥的娘親原本是一名宮女,生下阿鬥之後才被封了個婕妤。


    當年皇後無子,所以離陽王朝的下一任君主即便不是長子趙雲章,也板上釘釘是其餘二位皇子當中的一位。


    可莊婕妤生下阿鬥之後,就不一樣了。


    乾寧帝本來就不喜這三個不成器的兒子,所以言官們勸了又勸諫了又諫,一直諫到大皇子趙雲章及冠,都沒有被冊封為太子。


    沒生阿鬥時是沒得選。現在突然多了這麽個小東西,生性善妒的李貴妃能不歇斯底裏?


    想起善良的莊婕妤屢遭陷害打擊,最終在冷宮裏淒慘離世的情景,想到抱著娘親遺體卻硬是忍住不掉一滴眼淚的阿鬥,饒是堅強如晉陽公主,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秀秀見晉陽公主不說話,擔憂道:“公子,您這趟離京這麽久,阿鬥在宮裏會不會受人欺負?”


    晉陽公主皺眉道:“有皇祖母在,有母後在,沒事的。”


    秀秀笑道:“也是。老祖宗最是疼愛阿鬥,當年阿鬥的娘親病逝後,她老人家就想把阿鬥過繼到皇後娘娘膝下。


    陛下也對娘娘提起過這事。隻是娘娘考慮李貴妃會覺得娘娘是養子奪嫡,這才沒有答應。娘娘倒不是怕了那個瘋婆娘,隻是她執掌後宮,不想後宮多生事端罷了。”


    說到這裏秀秀接著道:“往常都是公子您在照顧小阿鬥,這次您不在宮裏,娘娘肯把阿鬥接到她那裏去了。”


    主仆二人並馬緩緩而行,秀秀不時說些自己對宮中諸事的看法,大多時都是她一個人在說,晉陽公主望著江水靜靜在聽。


    秀秀望著公主那張清冷側臉,低著頭思忖道:自己家公主如此絕世獨立,這天底下,究竟什麽樣的男子才配得上她?


    想到生性冷淡的公主會不會某一天也為別的男子紅袖添香耳鬢廝磨,秀秀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晉陽公主瞥見秀秀模樣,笑罵道:“死丫頭,又發什麽春啊?”


    秀秀吐了吐舌頭,俏臉開始變紅。


    晉陽公主盯著秀秀,見秀秀目光閃躲,打趣她道:“小秀秀,你不會真想起哪家公子哥了吧?告訴本公子那人是誰,迴大燕城就把你給嫁了!”


    秀秀慌忙道:“沒有……秀秀今生隻要陪在公子身邊,誰也不嫁!”


    “真沒有?”晉陽公主盯著她,似笑非笑。


    “沒有啦!”秀秀不好意思道:“剛才人家隻是在想,公主您如此……遺世獨立,究竟什麽樣的男人,才配得上您!”


    聽到秀秀的話,晉陽公主冷笑道:“男人?本公子長這麽大,除了父皇之外就再沒見過一個像樣的男人!”說到這裏,她抽出腰間寶劍比劃了兩下,斂起眉眼溫柔笑道:“要是能遇見心儀的男子,就是為他去死,我也心甘情願。可父皇母後若是非要把我塞給誰家不男不女的東西,我就把他那話兒給剁了,讓他真成了陰陽人,然後此生與他不離不棄、舉案齊眉。”


    聽到晉陽公主的話,秀秀禁不住替那個可憐的男人擔憂起來。因為秀秀知道,自己家公主既然說了,就當真做得出來!


    就在秀秀為那個可能成為“史上最慘駙馬”的人擔憂之時,江岸不遠處漂來一艘單桅漁船。


    那艘船的船頭坐著三位小哥兒。其中有一位身穿白衣的讀書人。


    那位白衣讀書人在晉陽公主說要與她的駙馬“舉案齊眉”時,竟莫名其妙打了幾個噴嚏。


    他不是別人,正是自山城府順江而來的楊素。


    “怎麽了楊素,抽風了?”見楊素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旁穿著深靛色短襟的翠花打趣他道。


    小青叼著根蘆葦杆仰躺在船板上,望著天上白雲百無聊賴道:“我看不像。興許是誰家姑娘又惦記他了。”


    “哪個姑娘眼瞎了,會惦記他?”翠花冷笑一聲,表示不屑。他望向江邊,見江畔山花爛漫處騎馬走來兩個身穿白衣的俊俏小生,禁不住扯起喉嚨朝岸上喊道:“喂!我說那兩個小哥,聽說前方巴陵地界正在鬧水賊,看你倆細皮嫩肉的,趕緊躲遠點兒!可別讓那截江鬧湖的‘錦帆賊’給捉了去!萬一那賊人是個龍陽君,見你倆長得俊俏,把你們拖到春神山的蘆葦蕩裏走了你們的旱路,那你倆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嘍!哈哈哈……”


    晉陽公主正想著阿鬥的事,冷不防聽到翠花一通胡扯,登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跳下馬背尋了半晌,沒尋到趁手石塊,便讓秀秀從行囊裏掏出一錠十兩大銀。然後,她瞄都沒瞄就把銀子朝翠花的麵門擲了過去。


    晉陽公主自幼習武,那船離岸邊又不遠,那錠銀子不偏不倚,正好打中翠花腦門。


    翠花正在船邊叉腰浪笑,冷不防一錠銀子打到他頭上,他“哎呦”一聲,兩眼一黑,竟一頭栽進了江裏。


    小青見狀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朝水裏喊道:“讓你成天瞎胡扯,怎麽樣,遭報應了吧?”


    翠花在江裏撲棱著,想抓住船板,奈何漁船常年泡在水裏,船身上長了一層綠苔。翠花兩下抓不住,又灌了幾口水。他一邊拚命掙紮著,一邊朝船上斷斷續續喊道:“救命!我……不會水!”說話間他又喝了幾口江水。


    楊素忙從船上拿起船槳伸進水裏,讓翠花抓緊,他與小青一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翠花拉迴了船上。


    翠花嘴唇青紫、瑟瑟發抖,上來後便不停在船上嘔著水。


    小青見那二人玩的有些大了,陰沉著臉對岸上的那二人道:“看你二人長得人模狗樣的,怎麽心腸如此歹毒?”


    楊素攔住小青,對他搖了搖頭,朝岸上賠禮道:“我這位兄弟言語粗魯,可心腸是好的,還望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晉陽公主瞥了楊素一眼,見他與小青一樣,也是個生了副好皮囊的繡花枕頭,頓時不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與那兩個潑皮廝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哎哎你這不陰不陽的家夥,怎麽說話呢你!”小青怒了,朝老船夫喊道:“船家,麻煩靠下岸!”登時便要上岸去教訓晉陽公主。


    楊素製住小青,對那老船夫擺擺手,接著朝岸邊朗聲道:“看二位兄台似要去春神湖方向。我三人途經三峽時,聽那裏纖夫說起春神湖。他們說那春神湖上如今不太平,當地官府派兵剿匪,卻屢屢為那春神水賊所破。那夥水賊雖有劫富濟貧的義舉,卻也殺人越貨目無王法,二位公子若要前去,千萬小心!”


    聽楊素絮絮叨叨扯了一堆話,晉陽公主不耐煩道:“不勞你費心了!”


    小青容得下別人怠慢自己,可不代表他能容忍別人輕視楊素。


    見那個白衣小生對楊素翻白眼,他剛要破口大罵,卻被晉陽公主用劍鞘指著他與翠花道:“下次再見到你二人,別怪我閹了你倆,把你們的第三條腿風幹,泡酒,再與你們共飲。”


    說完,她冷笑一聲,與秀秀縱馬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小青在風中淩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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