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歲月悠悠而過,轉眼又是一年小雪時。


    這天,才行過加冠禮不久的小滿早早爬上後山,去後山杏林祭奠師娘許清。


    初冬的天有些寒冷,如同小滿此刻的心情。


    後山上,一座墳塋躺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中,顯得不是那麽孤單。這一山的山花都是小滿與他的師妹種下。他怕師娘孤單,所以整座後山上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開。


    墳塋正對著山下桐湖,墳前立著一座碑,上書“愛妻許氏之墓”幾個字,至於落款,自然是小滿的師父範鯉了。


    範鯉自從喪妻之後,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除了每日與小滿授課,再不多話。


    小的時候,小滿煩死了他的那個話癆師父,可如今,等他真正懂事了成人了,反而時時想起那個放浪形骸的範鯉、想起當年範鯉牽著自己的手走過的那五千裏路。


    小滿知道,那個範鯉,已經死了。


    小滿前不久已經行過加冠禮,按照華夏傳統,他已經算是一位大人了。


    所以,還是叫他的正名楊素比較合適。


    楊素在山上陪著師娘說了會話,摘了一捧山茶花放到墳前,這才下了山。


    他像往常一樣,要去桐湖中央的棲鳳亭做晨課。


    此時已近臘月,雖然風野天寒,可楊素卻渾然不覺。


    楊素翻書極慢,似乎在一字一字咀嚼書裏的悲喜憂樂,讀到酣暢處,他還不忘用手中毛筆圈圈點點。


    正當他於桐湖中央渾然忘我之時,一雙冰涼的手悄然蒙住了他的雙眼。


    楊素感受到身後熟悉的溫暖,放下手中的書,輕輕笑道:“師妹,都十幾年了,也不換個花樣。”


    蒙在楊素眼睛上的的那雙手輕輕挪開,伴著一聲淺笑,兩個比湖水還瀲灩的酒窩映入楊素心底。少女雖然在笑,可眼角卻有淚痕,想來也是剛從後山祭奠娘親迴來。


    由於她的生辰就是娘親的祭日,所以每年這天她的心情都不會好。可當她從後山下來,看到那滿山的山茶花,又望見湖心的那一襲白衣之後,她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她雖然沒有娘親了,可還有疼愛她的小滿哥哥啊。


    望著一身白衣超凡出塵的楊素,少女嘻嘻道:“小滿哥哥你還說我,你整天穿著一身白色長衫,怎麽也不膩呀?”


    說到這裏,少女自己笑了起來。正是年幼時自己說了一句他穿白衣好看,自那之後,他才春夏秋冬年年歲歲了啊。


    想到這裏,少女又嬌笑道:“小滿哥哥,你每天起這麽早念書冷不冷?嚐嚐我煮的米線,是不是比昨天又好吃了。”她把石案上的筆墨收起,打開竹製食筐,又將筐裏的小砂鍋與筷子擺好放在楊素麵前,這才坐到對麵,撐著小臉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師兄,滿臉期待。


    看著師妹親手為自己做的飯,楊素沒有作聲,心底卻暖暖的。


    他怎會不懂師妹的女兒心思,可世上之事,又怎是兩廂情願這般簡單啊。


    想到這裏,他攥緊拳頭,做了一個決定。


    “小滿哥哥,想什麽呢,趁熱吃呀,待會都涼了。”少女揉了揉楊素的頭發,她還等著師兄誇自己呢。


    楊素收起思緒,拿起筷子撥開湯上麵的那層熱油,熱氣便從碗裏升騰起來。


    “還這麽熱?”楊素喝了口湯,一股暖流緩緩入腹,驅散了滿身風寒。


    少女期待道:“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楊素有些詫異,他拿起湯匙攪了攪那層厚厚的熱油,又喝了口比從前還要鮮美的湯,頓時了然笑道:“師妹是如何想到用這熱油來保溫的?”


    少女神秘一笑,也不顧忌男女有別,捧過楊素喝過的小砂鍋,先暖了暖自己冰涼的小手,這才低頭喝了一口熱湯,驕傲道:“我看你整日隻顧起早貪黑讀書,身子卻日漸單薄,就想煮點湯給你補補身子。今天我把香菇切碎放到雞湯裏,又加了些以前曬幹搗碎的香菜茉,因為想你吃胖些,就多放了些油,喏,就成這樣嘍……”


    楊素不說話了。


    “哎呀,師兄你又發呆,趕緊把湯喝了吧,怎麽樣,我的手藝是不是又長進了?”少女嘻嘻笑道。


    “小師妹的手藝自然是不差,隻不過這麽好的湯拿來喂狗,還真是浪費啊。”這時突然有一道聲音從湖畔長橋邊傳來,在靜謐的早晨顯得有些刺耳。


    楊素皺了皺眉,並未理會那人。


    少女聽到那人的話,站起來嗔聲道:“二師兄,你有些過分了!”


    隻見岸上說話那人錦衣狐裘,衣著華美。他把玩著手裏的精致手爐緩緩走進湖心亭,朝頭也沒抬的楊素冷笑道:“我的小師弟,你真是沒有辱沒你那個秀才大哥給你取的表字啊。白望者,白狗也,朗朗上口,哈哈,好字!”


    “你!”少女聽到二師兄的話,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怕自己的小滿哥哥受委屈。可她轉臉看到楊素的神情後,卻突然破涕為笑。


    因為楊素仿佛沒有聽到那人的話似的,像往常一樣不急不緩吃完師妹早起做的飯,然後把碗裏的湯喝得一口不剩,這才放下碗筷,對那人平靜道:“大嫂為我取名素,是要我清白坦蕩,兄長賜字白望,要我一不為虛名所累,二不為外物自汙。至於兄長為我取賤字,是希望我一生平安無恙。別說不是狗,就算是條狗又如何?挺起脊梁做狗,我不覺得比彎腰做人丟人。”


    “你!”來人無言以對。


    “你什麽你!”少女攥著楊素的楊素,氣唿唿道:“二師兄,小滿哥哥又沒惹你,你為什麽總是和他過不去?”


    聽到少女嬌憨的質問,楊素輕歎了口氣。


    情字不僅傷己,也傷人啊。


    楊素明白,有些事,原本就無解。有些人,也終究不會誌同道合。


    他沒有在意自己身後的冷笑與徹骨恨意,隻是默默收起自己的書和紙筆,與那人擦肩而過。自始至終都沒有將那些白眼與嘲諷放在心上。


    他隻是有些可惜,師妹給自己煮的湯,喝得太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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