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船離開潯陽府,逆流而上。


    隻不過離家時孑然一身的範鯉,這時又多了兩個牽掛。


    逆水行船,不進則退。當他們乘坐的帆船終於在巴蜀省瀘川水驛靠了岸之後,已經是三個月之後了。


    三人在瀘川府上了岸。


    小滿畢竟隻是個六歲的孩子,由於在師娘許清身上又得到了闊別已久的“母愛”,他比以往活潑了不少。這不,船才靠岸,他就牽著師娘的手對範鯉道:“範鯉,師娘要帶我去瀘川城轉一轉,你要不要去?”


    範鯉怒道:“憑什麽她是師娘,我就是‘範鯉’?”


    許清雖未正式嫁給範鯉,卻主動把自己的頭發盤起並結簪。她攬著小滿的肩膀,對範鯉笑道:“沒喊你‘喂’,已經給你麵子了。一把年紀了,還整日跟個孩子斤斤計較,羞不羞?”


    範鯉頓時語塞。


    “走嘍!”小滿牽著師娘的手,一大一小歡快離開。


    範鯉跟在他們身後,笑容溫暖。


    等進了瀘川城後,聞著那股飄在街市巷子裏的清冽酒香,許清問範鯉道:“要不要給你打些正宗的瀘川老酒嚐嚐?”


    範鯉笑著搖了搖頭。他沒有說,有了你們,他以後都不需要借酒消愁了。


    二人領著小滿買了許多瀘川小吃,又尋了間幹淨鋪子住下。第二天,他們雇了輛馬車,開始走驛道朝天南省行進。


    馬車緩緩南去。過了江門水馬驛、三水衛、沾益驛、石城後,三人終於來到了鳳鳴山所在的蒙縣。


    範鯉領著許清與小滿來到一處山林外圍,一直等到天黑後,範鯉才一手牽著一人進了林子。


    “小滿切記,凡出入我鳳鳴山,皆要在晴朗的夜晚趕路。”範鯉鄭重道:“因為隻有夜裏,才能憑著天上星辰定位,不讓自己迷失在這片深林之中。”


    “瑤光。”


    “開陽。”


    “玉衡。”


    “天權。”


    “天璣。”


    “天璿。”


    “天樞。”


    範鯉牽著小滿與許清的手,依照天星定位,竟倒著走出了一幅北鬥七星的排列圖!


    一夜山重水複。


    他們趕了一夜山路,終於在拂曉之時進了鳳鳴山。


    小滿望著眼前的世外桃源,興奮地叫了起來。


    這裏實在太美了。


    青山幽幽、綠水長流。


    遠處,一捧湖水靜靜鑲嵌在青山綠水間,令人忘憂。


    範鯉見許清與小滿一直在那裏發呆,微笑道:“走,帶你們迴家。”說完,他一手牽住一人,踩著地上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溯著那條潺潺溪水朝正前方那座山走去。


    “這條溪叫鳳溪,那座湖名桐湖。”範鯉對小滿與許清道。


    前方溪邊有個孩子正在洗衣裳,見鳳溪下遊走過來三個人,孩子趕緊跑了過來。那孩子身穿靛色短褐、身材瘦小。見範鯉一手牽個女人、一手還牽著個孩子,他張大嘴吧吃驚道:“師叔,您這才出去一年多,怎麽生出個這麽大的孩子?”


    “……”一年多沒見了,範鯉原本還很是想念這位師侄,可聽到這家夥的話之後,範鯉又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拍死他。


    他正不知道怎麽介紹這個與小滿差不多大的孩子,那孩子自己跑到小滿的身邊,勾住小滿的肩膀,自來熟道:“師弟是吧?俺是鳳鳴山的第二十二代傳人。也就是說,這座山、這片湖、這塊土地、包括站在這兒的你,以後都歸俺罩著了!”


    “記住俺的名字……”瘦得跟猴似的孩子挺著胸脯,大聲道:“俺叫崔華!”


    “翠花?”小滿瞪大了眼睛。怎麽會有男孩子起了個女人名字?


    “是崔華!不是翠花!”聽到小滿的話,孩子滿臉黑線。


    範鯉搖頭笑了笑,問才見麵就被小滿起了個好名字的“翠花”道:“你爹呢?”


    “他還能幹什麽,在家鑄劍唄!”翠花哼哼道。


    “嗯。”範鯉點頭,然後對小滿道:“走,跟我去拜見你師伯。”


    幾人朝著鳳溪邊的那處竹屋走去。


    竹屋緊挨著鳳溪,背靠著一片碑林。那片碑林旁,一條青石小路蜿蜒而上。而竹屋恰巧就在那條上山的蜿蜒小路旁,卡死了這條唯一的上山之路。


    幾人離那幾間屋子老遠就聽到了“叮叮嗆嗆”的打鐵聲音。走到近處後,就看到一位中年人光著上身,皮膚呈古銅色。他身子雖然很瘦,可掄起大錘的那一刹那,卻讓小滿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的霸絕力道。


    那人把頭發盤在脖頸上,看到範鯉,他停下手裏活計,撓了撓頭,露出了兩排黃牙。


    “小滿,叫師伯。”範鯉將小滿攬上前來,對他道。


    “師伯好。”小滿恭敬喚了一聲。他望著眼前這個中年人,不知為何,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這位身材瘦削的師伯不簡單。


    “嗯。”崔鐵點頭,走進屋裏拿出一把帶著皮鞘的精巧匕首,遞給小滿道:“你崔伯是個臭打鐵的,也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見麵禮來。這把匕首名叫‘刺虎’,拿去玩玩吧。”


    “爹!”翠花見到,驚唿出聲。他從小就開始覬覦這把匕首,可長這麽大都沒摸過幾下,可今天他爹卻拿出來送人了!


    “閉嘴!”崔鐵朝翠花一瞪眼,翠花立刻噤若寒蟬。


    小滿望向了範鯉,不知道該不該收下。


    “收下吧。”範鯉嗬嗬道:“隻要是你師伯送的東西,他送什麽你就要什麽,無妨的。”


    聽到範鯉的話,小滿雙手接過了那把匕首,惹得身旁翠花一陣心痛。


    崔鐵又望向許清。


    然後不等範鯉開口介紹,許清就朝崔鐵施了個萬福,紅著臉道:“師兄好。”


    其實剛才看到許清盤起的頭發,崔鐵就猜出了七八。此時聽見她喊自己“師兄”,崔鐵撓了撓頭,無奈道:“我這鋪子裏隻有刀槍劍戟,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送給弟妹……”


    “那師兄欠著好了。”範鯉笑道。


    崔鐵點頭,見那個叫小滿的娃娃一直盯著自己看,撓了撓頭,又露出了自己的兩排大黃牙。


    範鯉邀請崔鐵上山,崔鐵搖頭。


    範鯉也不勉強,領著許清與小滿踏上了通往山腰書院的蜿蜒青石路。


    見小滿望著路旁的碑林滿臉震驚,範鯉微笑道:“無需驚訝。那些都是我鳳鳴書院曆代學子所留,算是他們的座右銘吧。”


    可範鯉說得輕巧,小滿又怎能夠不震驚?


    因為那些碑刻落款上的名字,隨便拎出一個來,都能讓他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噤若寒蟬!


    周鷙、劉阿蠻、李軒轅、趙逖……


    這些震古爍今的大人物,竟然都是從鳳鳴書院走出去的!


    小滿跟在範鯉的身後繼續上山。


    青石路的盡頭,是一座恢宏山門。山門以青石雕刻,右書“千古文章”、左刻“萬裏山河”。橫批隻有兩個字——天下!


    上聯、下聯與橫批為三種不同的字體筆跡寫成,可小滿卻絲毫也不覺得怪異。因為包括小滿在內的所有楚人都知道,這十個字,其實出自三人之手。


    “千古文章”為範家先祖範陶朱手書、“萬裏山河”是範鯉的十四世祖範鳩留字。至於那“天下”二字,則出自一位劉姓男子之手。


    天下。


    這兩個字何其沉重。可從大楚、兩奉、大齊,再到大魏、兩趙,玉匾上的這兩個字就這樣理所當然地掛進了所有楚人心裏。


    因為有資格刻這兩個字的人,最終也沒敢在題字末款留下自己的姓名。


    此人叫劉小宛。


    小宛是小滿師父的十四世祖為他取的小名,因為他與範鯉的十四世祖相逢於宛城。後來,這個小名就漸漸沒人敢叫了。


    因為這位劉小宛布衣起家並坐擁天下,他開創的國號成了一個民族永遠的稱唿,他的正名劉寄奴被寫進了《楚書》,廟號太祖!


    小滿還知道,這位奮起寒微、氣吞萬裏的楚太祖,稱帝後拿起玉刀親自拓刻這兩個字時,卻猶豫起來——他覺得落款留下正名太顯疏遠,有忘本之嫌;可留下“小宛”二字,又怕已經逝世的恩師覺得自己輕浮,不顯尊重。最後他幹脆隻送來兩個字,連姓名落款也沒敢留。


    這件事也成了青史上的一樁美談,後世還有人作打油詩笑曰:“氣吞萬裏劉虎膽,丹書不敢稱‘小宛’”。


    此舉將鳳鳴書院的地位推上了巔峰,範家也因此與魯郡張家一道,成為天下文脈的執牛耳者。


    跨過那道恢宏山門,小滿終於看到了坐落在鳳鳴山山腰的古樸書院。


    這座書院建成於東奉年間,至今已曆千年。大奉洪嘉之亂後,山河破碎、國土淪陷,楚人紛紛背井南渡。原本坐落在中原的鳳鳴書院也是在那時遷到了如今的天南省、那時的天南州。


    自遠處看去,這座屹立千年的古建築瓦當垂紋、渾然天成。由於年代太過久遠,書院顯得有些古舊,可曆盡千年風霜雪雨之後,那股古樸與大氣越發返璞歸真、與天地契。


    或許是近家情怯吧,師娘許清紅著一張臉,不敢跟著範鯉進去。小滿反過來握住師娘的手,跟著範鯉跨進了這座天下讀書人的精神聖地。


    院裏沒有什麽花草,隻種著幾方菜園。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菜園裏鋤著草。


    那少年身穿青色短褐,頭發用一根紅繩束起。少年見範鯉迴山了,將手裏鋤頭放下,然後走到範鯉身前,恭敬執弟子之禮。


    範鯉點頭,牽著許清的手對少年道:“長秦,這是你的師娘。”


    “長秦叩見師娘。”少年跪倒在地,行大禮道。


    許清紅著臉將少年扶起,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範鯉又將小滿攬到前來,對少年道:“這是為師新收的弟子,你的師弟小滿。”


    “拜見師兄!”小滿恭敬朝他的這位大師兄行禮。可沒想,他的這位師兄也躬身還了一禮。


    一大一小兩襲青衣相對而拜,看得同樣一身青衫的範鯉笑容滿麵。


    範鯉朝院裏看了一眼,見裏麵再無動靜,問長秦道:“曾儀呢?”


    “稟師尊,二師弟迴淩安城了。”長秦恭敬道。


    “嗯。”範鯉皺了下眉,然後對許清與二位弟子道:“走,隨我去鳳鳴祠堂。”


    當小滿跟著範鯉跨進了那座香煙嫋嫋的範家祠堂之後,他登時被眼前如山嶽般的靈牌給震驚的無以複加!


    祠堂兩旁的牆壁上掛著鳳鳴列代先祖的畫像,小滿這時才知道,原來他耳熟能詳的許多人,竟也是從鳳鳴山走出去的!


    範鯉牽著同樣被嚇了一跳的許清點燃三炷香,二人跪到了地上。長秦與小滿也燃起香,一左一右跪在了範鯉與許清身旁。


    範鯉望著前方列祖列宗的靈牌,鄭重道:“範家第二十一代傳人範鯉,今日攜妻許氏,叩拜先祖!願列祖列宗保佑我華夏國運永昌、此後再不用我鳳鳴書院入世拯救蒼生!”


    說完,範鯉領著眾人三叩九拜,然後將香插進香爐中,牽著許清的手站到了一側。


    長秦叩拜完畢,也起身奉香,站到了範鯉身後。


    於是偌大的一座祠堂裏,隻有小滿還跪在地上。


    範鯉望著跪在地上、腰杆卻挺的筆直的小滿,鄭重道:“我鳳鳴山自從春秋祖師範陶朱開山以來,至今已曆兩千餘年。其間華夏幾遭滅國,都有我鳳鳴先祖慨然下山,救萬民於水火、扶大廈之將傾。”


    “凡我鳳鳴弟子,須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江山社稷,自當一肩挑之!”


    範鯉鄭重道:“鳳鳴書院第二十二代弟子楊素,為鳳鳴列祖奉香!”


    小滿從地上站起,使勁踮起腳尖,將手裏的香插進了香爐裏。


    然後是三叩九拜之大禮。


    小滿跪在地上,望著靈牌上那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心中的熱血也被點燃。


    自大驪至離陽,兩千年歲月悠悠,多少英雄豪傑從鳳鳴書院入世,慷慨赴那萬丈紅塵。


    如今興亡成敗盡作了土,唯有山腳青石兩旁的碑林上,那一位位如點點寒星耀於青史中的名字,訴說著千秋功過。


    桃李成蹊、刻碑成林。


    而鳳鳴範家,隻是在深山中靜靜避世。


    天下卻仰其清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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