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晴,溫州菜市口。


    無數百姓擠做一團,看著高台上的一幕。


    陳文龍端坐中間,旁邊軍兵環繞,押著諸多人犯。


    看差不多了,陳文龍高聲道:“本官欽命禦史中丞,今奉詔審案。帶罪人陳元行,苦主陳十二。”


    原本精神矍鑠的陳元行此時如同枯枝敗葉,被兩個軍兵架著,看著就知道命不久矣,而另一個中年人陳十二則激動中帶著畏懼,苟著背走到了高台上。


    陳文龍溫和地說道:“陳十二,說你的遭遇。”


    “相公。”陳十二磕了個頭,說道:“小人狀告陳元行指示下人搶奪民女,逼殺人命。”


    事實並不複雜,不過是陳元行指使家丁搶了陳十二女兒,並且殺害了而已。


    證據包括陳十二訴狀,陳元行家丁、家眷口供,陳元行供養的遊方道士的口供,起獲的屍骨一百三十二具,各種作案工具等。


    七十多歲的陳元行對女色有心無力,但是為了長生,居然聽信鬼話,以少女心尖血煉丹,前後殺人過百。


    “殺了這老賊!”人群爆發出怒吼。


    “殺了這老賊!”怒吼立刻匯成一片。


    此等惡人,實在是曆朝罕見,難怪群情激奮,要殺老賊。


    其實,陳元行行事稱不上肆無忌憚,卻也不是太隱密,不然不會輕易被翻個底朝天,周文枕之所以沒查,因為其是陳宜中叔祖。


    “如此惡劣,即便無關係,左宰亦當去職,何況乃是叔祖,實有包庇之嫌。若不加訓責,中樞權威何在?何以安黎庶?”陸秀夫說道。


    “左宰宣撫流求,雖無元虜之危,卻有波濤之險,如何能夠莫名受牽連?”劉黻說道。


    “且其為元老重臣,為國事操心勞碌,何至於在乎一個區區叔祖?此非包庇放縱,甚至說不上管教不嚴,實無牽連的道理。”


    “若無左宰之勢,陳元行焉敢如此?”陸秀夫說道。


    趙昰聽著兩人爭論,翻看著收繳而來的賬本。


    本來得知案情,趙昰也是氣炸了肺,但是看到賬本後,突然就消了氣。


    僅僅陳元行一家,便繳獲良田三萬兩千二百餘畝,糧六千八百餘石,錢七千餘貫,可以供應大軍半個月所用。


    見陸秀夫與劉黻不再爭論,趙昰看向江萬載,問道:“太師以為如何?”


    江萬載說道:“不責無以警官吏,當去職!然其母事國以忠,當嘉以誥命。”


    趙昰認真思考了一陣,不得不承認薑還是老的辣。


    為了朝廷權威性,陳宜中必須要處罰,但他是元老重臣,朝廷的門麵之一,而且還肩負著查探流求的重任,肯定不能讓他本人和其他人寒心。


    當初元軍大兵壓境,陳宜中提桶跑路,謝太後降詔召迴而不奉,乃是其母勸誡後方才返迴。


    陳宜中有孝心,其母明理愛國,正好嘉獎其母以安陳宜中之心。


    “既如此,便去陳宜中左丞相之職,加其母一等國夫人。”趙昰又說道:“籍陳賊田三萬餘畝,可否以此行公田法?”


    “不可!”


    不論是劉黻陸秀夫還是江萬載,都是異口同聲,意見出奇的一致。


    趙昰說道:“當初賈似道行公田法,雖有頗多害民之處,然用度增加確是實情,如今我等棄害而取利,有何不可?”


    “公田法”,大體是向官紳豪強贖買超出一定量的土地,再由官府租給農民耕種,可以算是土地國有化加限製個人擁有土地上限的集合。


    雖然賈似道因此風評大壞,但是確實是極大的緩解了朝廷用度不足的困窘。


    趙昰以為,隻要保證執行過程的公平公正,這個政策還是很有前途的。


    “賈似道誇功言公田法收獲頗豐,其實不過增發交子之利,公田法收獲爾爾而貽害無窮,不足取。”陸秀夫說道。


    劉黻說道:“當初賈似道以交子支付,後因交子濫發而作廢,如今朝廷無錢亦不能引發交子,無力收田,若強征,反者必眾,局勢將徹底糜爛。”


    江萬載說道:“賈似道能行此策,乃是朝廷安定,如今強敵在側,若朝廷行公田法,官紳豪強必因利益受損而投元虜。”


    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打消了趙昰不切實際的念頭。


    理宗時朝廷有信用、有武力,可以肆意增發鈔票,如今的朝廷可沒這個能力。


    沒錢,自然談不上贖買,隻能搶。


    問題是理宗的時候蒙元威脅未及根本,大家不得不捏著鼻子忍了,如今形勢不同了,再搶的話大家可以拍拍屁股投靠蒙元。


    趙昰歎了口氣,問道:“如今錢糧不足,可有良策?”


    “清吏治,勸農桑,振商貿,節用度,唯此而已。”江萬載說了幾句很正確的廢話,卻是緩不濟急。


    而陸秀夫、劉黻等人保持沉默,顯然沒有好辦法。


    趙昰揚起手中賬本,問道:“若徹查豪強,但凡不法盡皆追究到底,籍沒其家財,可能應急?”


    江萬載迴道:“此乃下策,非迫不得已不可取,否則朝廷所至,遍地反賊,複國難矣。”


    “此時局勢大壞,何妨更壞?”趙昰說道:“便以此間論,朕以三萬畝地安三千戶,募三千兵,不抵一豪強乎?


    為保護家裏田,軍兵豈不拚命?再教以家國大義,誰人可敵?


    但凡朝廷控製一地,鞏固一地,所得之兵皆忠心不懼死,區區反賊何足道哉?


    此時我等非是守江山,實乃打江山,然無論守還是打,不過爭奪民心而已。


    民心在我,則可複國,民心棄我,趙室自亡,然,何為民心?


    天下黎庶萬萬,官紳豪強者不過十一,我收豪強之地分與黎庶,約定分成,再免苛捐雜稅徭役等負擔,終是以九擊一,焉有不勝之理?”


    忽必烈和趙匡胤差不多,倚重的都是官紳豪強之輩,基本不把底層百姓放在眼裏的,如今趙昰打算反其道而行,以底層打高層。


    當年賈似道帶頭獻田,如今趙昰沒田沒錢,直接就開始明搶。


    “天命者,民心也,民心不在,天命自失。陛下有此見識,堪比太祖太宗。”陸秀夫歎道。


    劉黻皺眉想了片刻,說道:“陛下設想極好,隻怕尚未實行便被賣了。”


    “太師以為如何?”趙昰問道。


    江萬載問道:“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陛下死,臣隨後。”


    “臣請主理此事!”陸秀夫請命。


    “善。”趙昰點頭道:“全權托付於陸相公也,陳文龍副之。”


    劉黻猶豫片刻,問道:“若有遵紀守法之良善人家,如何處置?”


    趙昰笑道:“如此人家定知忠義,勸其減租減息以助朝廷安定民心,朝廷從中選納人才授官以報,而不願者豈無奸邪事耶?”


    “叛亂定然迭起,若元虜又至,必死無葬身之地也!”劉黻歎道。


    “正如太師所言,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也。”趙昰笑道。


    趙昰想的很明白,尋常方式很難跟蒙古人打的,必須劍出偏鋒。


    這將是一場大冒險。


    不然呢?


    趙昰不認為以蒙元的人力和物力弄不出火藥來,當雙方武備拉平,拚的的就是意誌和民心,誰能占據民心,誰就能獲得最終勝利。


    好在隨行的軍民都是忠義之輩,而且基本一無所有,不用擔心他們發動叛亂,這大概是亂世下的唯一好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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