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帶著鄧源和小石頭,到騾馬市租了一輛馬車,三人直接出了城。


    到了城門處,果然看到八字牆貼了兩張大胡子的畫像。經過衙門裏書手的二次創作,已經隻剩下四五分相似了,但也足以認出本尊。怪不得他不敢出城。


    陳伯咕噥了一句:“這迴那幫狗東西倒是神通廣大,他們是怎麽發現的呢···”


    鄧源脖子一縮,不敢說是自己通風報信。


    城門處盤查很嚴,但陳伯報上晟記商幫的名號,三人順利過了哨卡。


    一路上鄧源不時偷眼瞧身邊這位高瘦漢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與“小石頭”這個名字不太相稱。便道:“這位兄台請了。”


    小石頭似乎不太會與人打交道,斜眼看了看鄧源,又遲疑了一下,“啊”了一聲。


    鄧源又問:“你叫小石頭?有大名嗎?”


    這次迴答很精確:“陳石。”


    “你也姓陳?”


    “是的。”小石頭理所當然地又斜了鄧源一眼:“不可以麽?”


    “可以,可以。”鄧源忙笑著搪塞了一下,轉向陳伯問:“陳伯,這位仁兄與你有親戚?”


    陳伯頭也不迴:“他是我本家侄兒。方才那個,是我堂弟,排行第三,名叫陳三吉。”


    鄧源呆住。


    黑道家族?


    陳伯繼續道:“年輕的時候,我和小石頭他爹一起從軍。他爹命不好,死在了薊鎮‘兵變’裏。那年這小子才兩歲。我從軍的時候,三吉歲數還小,隊裏沒收。沒收也好,起碼小命保住了。戚金將軍迴浙江再招兵的時候,他都三十多了,非要從軍。我苦勸無用,他自己去還不夠,居然把小石頭也帶上了!”


    鄧源記得陳伯說過,戚金重建的戚家軍,在關外的渾河血戰中全軍覆沒。那麽這叔侄倆是怎麽活下來的?


    “也是他倆命大,少將軍接到軍令去關外之前,小石頭他奶奶去世了。三吉帶著小石頭迴老家奔喪,沒趕得上去關外送命。”


    “再後來,三吉帶著一幫生計無著的老兵子弟來找我。大掌櫃便給了他們一碗飯吃。”


    鄧源聽得目瞪口呆。


    自己這個便宜老爹···還真是有遠見!


    默不作聲,養了一幫忠心耿耿的打手!


    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若不是有個商人身份蓋著,鄧源都要認為他想造反了。


    又想起一件事,“薊鎮兵變”那年,小石頭兩歲。那麽算算年紀,這位仁兄今年也三十六了。


    一把年紀,還叫“小石頭”。


    不能改一改麽?


    應該叫大石頭才對。


    等他到了陳伯這個年紀,就叫老石頭。


    ···


    馬車在城東的官道上轔轔而行,鄧源忍不住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玉山。”


    “玉山?”鄧源叫了起來:“我父親在玉山?”


    “是啊,歸家女娃和那小哪吒也在玉山。”


    “官府還沒搜到玉山嗎?”


    “就那幫酒囊飯袋,打開院門給他們搜,他們也找不著。”


    “···”


    鄧源很想知道,陳伯哪裏來的自信,敢這麽看不起那些吃官飯的。但作為黑白兩道都趟過的老江湖,想必是有些壓箱底絕活的。


    這個年代的官差辦案,一靠人情二靠經驗。若是沒有人通風報信有沒有真憑實據,鄧鼎城隨便把人塞到哪個犄角旮旯,他們就得找個仨月半年的。


    塞到犄角旮旯,好可怕的念頭。鄧源腦補了歸雨寧被五花大綁塞到箱子裏的情景,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鄧鼎城,你要是敢這麽對待雨寧,我···


    還沒等鄧源想好,馬車已駛入玉山鎮,徑直向著他曾經住過的別院去了。


    鄧源很想問“這宅子不是賣了麽”,但再一轉念,從鄧鼎城到陳伯有這麽多事情瞞著自己,一所宅子賣沒賣這種小事何足掛齒?


    馬車停住,鄧源跳下車,很自然地向“舊居”走去。


    陳伯叫住了他,叩響了隔壁的大門。


    “這處院子也我父親的產業?”鄧源瞪大眼睛?


    陳伯沒有做聲。


    大門開了,三人走了進去。


    這宅子和“舊居”格局差不多,但院中的景致和裝飾都很簡單,想來不是鄧鼎城常住之所,頂多是個備用的狡兔之窟。


    鄧鼎城這隻狡兔還有幾處洞窟?


    陳伯把鄧源領到東廂房:“哥兒,你在此稍等。”


    鄧源心情複雜地坐下,大腦飛速運轉。待會兒見到鄧鼎城,自己該如何表現?


    是像鄧母一般苦大仇深橫眉冷對,還是一腔孺慕之思過去抱住大腿痛哭流涕?抑或不冷不熱若即若離?


    這四個月過得太過輕鬆,居然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對了,趕緊再重溫一下鄧母講過的那些陳年往事,免得待會兒痛說家史的時候對不上榫頭···


    就在鄧源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


    來了!


    鄧源緊張起來,比方才偷聽陳伯和陳三吉說話的時候還要緊張,手心腳心都滲出了汗,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躥上喉頭。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而房門並未立即被推開。


    他也在猶豫。


    鄧源站起來,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揪住衣襟,死死地盯著房門。


    門沒拴,門外那人隻消輕輕一推,兩人就算正式見麵了。


    古人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如今“父子”二人隔門相對,似乎怯意更甚。


    晉省民風淳樸剛直,若是原本的那位鄧源還活著,是不是會直接衝出去先把老爹打一頓再說?


    也許鄧鼎城是怕挨打,所以不敢直接推門而入。


    不進來便不進來,在門外矗著算怎麽迴事?


    玩行為藝術啊?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在窗格上。鄧源幾乎能看到遠處血紅的火燒雲,就像一盆新鮮的狗血,染紅了天地。外麵的人影顯得格外高大,似乎還鑲了一圈金邊。


    這就是這個時空的老爹給自己的第一印象?


    狗血中帶著偉岸。


    不知過了多久,鄧源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


    人死鳥朝天!他鼓勵了自己一下,主動出擊。


    鄧母並沒有交代該如何麵對這位父親,鄧源決定跳過狗血的環節,大大方方認下這個爹。


    他邁出了第一步。


    幾乎與此同時,緊閉著的房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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