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歸家宅子,鄧源覺得自己有些狼狽。


    顏料原樣帶迴,手上還多了一本《清平山堂話本》。那是歸雨寧自己閑來無事翻看著解悶的。現在贈與鄧源,算是抵了點心的錢。


    臨出門時,鄧源提出要看一看項脊軒。歸雨寧猶豫了一下,也同意了。取鑰匙打開那間窄小的南閣子,果然毫無出奇之處。室內桌椅擺件都是百年的古物了,雖然擦拭得還算幹淨,但想來已經不能使用。看了良久,鄧源說了一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讓歸雨寧好生感慨。


    然後鄧源問了一個傻問題:“枇杷樹呢?”


    庭有枇杷樹,吾妻來歸之年手植之。錦衣亭亭如蓋矣。這可是歸有光親自寫的。


    歸雨寧無奈地看著他:“枇杷樹活不了一百年,早砍了。”


    鄧源就這麽訕笑著出了門。


    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曆史人物,映襯得自己確實是個凡夫俗子。


    那滿牆的書畫,那窄小的閣子,那鏽跡斑斑的門環···


    還有那不收禮物的家風···


    走了很遠,鄧源肚子響了起來。


    陳伯笑道:“有馬車你不坐,走餓了吧?”


    鄧源向遠處望去:“找個小館子吧。”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招唿:“前麵可是鄧年兄?”


    鄧源循聲望去,是顧名俊。


    “昆山真是不大。”他咕噥了一句,旋即滿麵春風地向顧名俊施禮。


    顧名俊笑嘻嘻還禮:“鄧年兄今日沒在家用功。”


    鄧源含糊道:“天氣不錯,進城來走走。”心中暗想,瞧顧少爺這神色,不像是被人騙了銀子。難道那老道還沒得手?


    顧名俊湊進一步,低聲道:“好教年兄知曉,那呂仙師,不是騙子。”


    鄧源一愣:“怎麽?”


    “前日經年兄提點,我終是多了個心眼,給呂仙師送去二百兩銀子,也派了兩個家人盯著客棧前後門。這不,一連兩日了,仙師隻是在房中煉製丹砂,並未外出。你瞧,這能是騙子嗎?”


    鄧源沉吟了一下:“莫不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顧名俊微微一皺眉,旋又笑道:“年兄還是多心。反正我派去的人還在盯著,仙師這一兩日便好煉出丹砂。到時候就能盡去你心頭疑竇了。”


    鄧源隻得點頭稱是。


    顧名俊又道:“年兄今日進城倒是巧,一班同年請了縣學教官在魁星樓做個文會,同去如何?”


    文會?


    鄧源想了想,語氣堅決地拒絕了。


    開什麽玩笑,一幫貨真價實的秀才,外加一位縣學裏的教官,自己這個冒牌貨去湊什麽熱鬧?萬一要我上台發言啥的,豈不是當場就要漏老底?


    顧名俊奇道:“這等盛事,年兄若沒趕上也就罷了,現在可可兒趕上了,怎能錯過?”


    鄧源搜腸刮肚找借口,奈何本就不擅撒謊,陳伯也覺得是個結識讀書人的好機會,在一旁架秧子,逼得鄧源無路可退,隻好答應顧名俊同去魁星樓。


    今日的魁星樓與上次所見又有不同,左近街上擺攤的人更多,但上樓閑逛的人反倒少了。一樓的大門緊閉,縣學裏一名役夫守在門外,隻讓秀才模樣的人上樓。


    鄧源看明白了,今日算是一場私密的沙龍。便問顧名俊:“不年不節,怎麽忽然要請教官作文會?”


    顧名俊更意外:“年兄不知要歲考了麽?”


    鄧源停下了腳步:“當真不知。我來昆山才十餘日。”


    作為一名冒牌秀才,他自然知道歲考是什麽。那是相當於秀才的期末考試,而且掛科的後果相當嚴重。按明製,提學官要對轄內生員三年兩考。各縣的秀才都要到府城考試,也就是說,昆山的秀才要去蘇州城參加歲考。考試成績分六等,上三等還好說,四等就要打板子,五等要降級,六等要黜革功名,若是把科考看做修仙之路,那麽歲考便是秀才的小天劫。


    顧名俊想了想,忽然一拍腦門:“年兄莫不是還沒在昆山落籍?”見鄧源點頭,他不勝羨慕地又說:“那年兄便不用參加本次歲考,怪不得八風吹不動呢。”


    鄧源聞言,也暗暗鬆了口氣,麵上卻如常,順著顧名俊的口風道:“日後迴到原籍,還不是一樣要考?”


    顧名俊歎了口氣:“躲得一時是一時嘛。”


    鄧源有些奇怪。顧家雖然名聲臭了,但顧秉謙是實打實的進士出身,多少代積澱下來的書香門第,家中子弟就算才學有限,可也不至於連個秀才的功名都是買來的吧?怎地顧名俊對歲考這麽緊張?便問:“這裏的提學官很嚴厲麽?”在他印象中,每一所大學都流傳著“四大名捕”之類監考老師的傳說,可以說監考老師的尺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本學期的掛科率。若是應天的提學官也是那種人物,倒不怪顧名俊緊張了。


    “嚴厲個鳥!”這位世家子弟難得地開了髒口:“黑眼珠見了白銀子,隻知道伸手。若沒有五十兩贄見,便是四等以下。”


    鄧源瞪大眼睛:“這···這門買賣倒是好做。”


    顧名俊好氣又好笑,心道商人子弟果然不改本色。“提學官如此心腸,倒黴的不是我們麽?”


    鄧源不解:“那···以顧兄的家世,也怕提學官黑了你嗎?”俗話說瘦死駱駝比瘦死的馬大,顧秉謙就算倒台,如今也是富家翁,家中子弟豈能任人揉捏?


    顧名俊苦笑:“蘇州、無錫乃至南京,世家子弟何止數千,他要是怕這個,就不做提學官了。再說,我倒不是怕打板子,隻是若考了四等以下,傳出去名聲不好。”


    鄧源明白了,有些人是不怕屁股受罪,隻怕臉上難看。


    “今日參加文會的,都是想考一等二等的?”


    “那是自然。縣學的何教官,當年也是那位提學官手底下考出來的秀才,多少有些情分。我們約齊份子請何教官一場,央他做個中人,把給提學官的銀子一總送了去,上下都省心。”


    鄧源笑道:“我若是在昆山落了籍,今日少不得也要隨個份子了。”


    顧名俊一擺手:“今日年兄是我請的客人,隻管坐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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