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很快過去了。


    中午吃飯,是周升親自來叫。


    見鄧源雙眼通紅,知道他偷偷哭過,但周升會錯了意,以為他是傷感自己有父親而不得見,便開解了幾句,無非是以後日子就會好起來了之類的。


    並不熟悉的長輩親自來叫自己吃飯,鄧源有些不好意思,周升說:“平日我都是和夥計們一起吃,但今日陪大侄子,咱也開個小灶。”鄧源知道他是不想讓太多人看到自己,這私生子一樣的待遇···


    鄧源穿戴整齊,下樓吃飯。臨出門照了一眼鏡子,儒巾、襴衫,腰係藍絲絛,這是周升一早送來的,正符合鄧源秀才的身份。配上幹幹淨淨的一張小白臉,倒也是一表人才,可惜見不得人。


    雖說見不得人,但夥食不錯。無錫排骨,龍井蝦仁,鎮江肴肉,溧陽風鵝,金陵鹽水鴨,主菜是燉河豚——在這個季節可不多見。主食是揚州五丁包子。


    吃到半道,鄧源意識到有些不對:這桌飯菜怕是豐盛得過分了,這老小子安的什麽心?


    “周叔叔,我爹迴來沒?”他假裝隨意地問。


    “你爹說,讓我送你去昆山。他在那邊有個別院,別人不知道,你在那裏可以安心讀書。”


    別人不知道,意思就是段氏不知道。


    “吃完飯就走?”


    “吃完飯就走。”


    “我娘呢?”


    “她要是願意,自然可以一起去。”


    鄧源麵無表情,心裏卻樂開了花。


    很顯然,鄧鼎城還沒想好怎麽麵對這個兒子,幹脆眼不見為淨,先打發自己去別院讀書。殊不知自己更不想見他,你好我好大家好。


    雖說鄧鼎城沒見過自己的兒子,但保不齊親骨肉之間有沒有什麽心靈感應之類的,或者人家能一眼認出來這不是自己的親兒子,進而懷疑被戴了綠帽子什麽的···雖然鄧母說兩個鄧源身量模樣都相仿佛,但同齡人之間相貌總會有些近似。作為當事人,鄧源是心虛的。


    總之,晚些見麵是好的。正好,自己可以趁著這段窗口期多看看書,練練字,免得當著親爹的麵下不來台。


    飯後,周升安排夥計套車:“去瞧瞧你娘。”


    鄧源惦記床底下的手機,生怕別人發現。便道:“我迴房收拾一下。”


    周升心下奇怪,你也沒有行李,有什麽好收拾的?但沒有多想,示意他不必著急。


    鄧源快步上樓,開門之後兩步來到床前,俯身掏出那個小包袱,打開看看,東西還在。有些自嘲多疑,而後將包袱揣在懷中。因衣服寬大,外人倒也看不出來。


    下樓之後,周升也沒有多問,兩人駕車離開。


    果然如周升所料,鄧母堅決拒絕去昆山的別院居住:“額發過誓,這輩子不再拿他鄧鼎城一針一線!”


    鄧源暗讚鄧母有人民子弟兵的風範。但若真要挑刺的話,眼下住的房子好像也和鄧鼎城有些瓜葛···不過這話不能說,說出來就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逼了。


    周升隻得送鄧源獨自出門。


    出門前,鄧源跪在院中,真心實意地給鄧母磕了三個響頭。


    自己穿越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鄧母已經成了他最親的人。無論鄧母心中是真的拿鄧源當了親兒子,還是僅拿他當做親情的替代品,但畢竟給鄧源找了個衣食無憂的好去處。就衝這一點,也值這三個響頭。


    一路上,周升講些蘇州人文掌故,時間倒也不難打發。鄧源發現,這位晉商的二掌櫃其實學問不錯,見識也廣,是個讀過萬卷書也走過萬裏路的角色。他很想問問周叔叔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參加過科考,但話到嘴邊沒問出來。在這個年代,科考落地是每個讀書人心中的隱痛,不好貿然發問的。


    但後來周升自己聊到了過往——他並不是讀書人出身。和鄧鼎城一樣,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少年時便進入晟記商號做學徒,從那時便認識了鄧鼎城,後來便一直伴隨其左右。商號對學徒的教育很嚴格,除了櫃上的技能,也鼓勵學徒夥計讀書識字。因為很多大客戶都是讀書人,夥計要是肚子裏沒有點墨水,沒法和人家打交道。周升做了蘇州分號的二把手之後,空閑時間也多了,讀的書更多,經史子集之外,最愛讀文人筆記和民間話本。古如《酉陽雜俎》《因話錄》,近如《拍案驚奇》《古今譚概》,都是他的枕邊書。


    鄧源驚奇不已,對這個年代的商人再度刮目相看。過去在書上、影視劇裏看到的商人多事大腹便便渾身銅臭粗鄙不堪,本本主義害死人啊。


    馬跑得不慢,八十裏路,都是通衢,天黑之前便趕到了昆山城外的玉山鎮,鄧鼎城的別院就在這座風景秀美的鎮子上。


    周升上前拍門,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開了門,見是二掌櫃,趕緊行禮。周升低聲交代了幾句,便帶著鄧源進了院子。


    小院不大,隻有兩進。方才應門的老者住的是門房,周升領著鄧源直接到了二進院,打開正房的房門:“以後你就住在這兒。”


    鄧源站在廊下轉了個身,看看院中小巧的假山水池,又看看東西廂房和抄手遊廊,再探頭看看已經點上燈的正房,地麵是水磨青磚,地上是紅木桌椅,牆上是山水字畫,猛然間有了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覺,一指自己的鼻子,說話都有些口吃了:“我、我自己住?”周升向廊下立著的老者一抬手:“還有陳伯。”


    “晨···陳伯?”鄧源強忍著不好的聯想,向老者笑了笑,算是打招唿了。


    “陳伯跟了大掌櫃十幾年,穩妥得很。這幾年他都在玉山照看房子,以後你若要出門走走,或者買什麽東西,可以帶上他。”


    鄧源點點頭,又向陳伯笑笑。


    陳伯用漏風的嘴說道:“老爺安心住下,有事就吩咐。”說的居然是北方官話。


    鄧源嚇了一跳,連連擺手:“我可不是老爺。”


    周升詫異地看著他:“你是秀才,他叫你老爺有何不妥?”又道:“以後院子裏人就多了,明日陳伯到鎮上尋個廚娘過來。”


    鄧源趕緊遮掩說:“我父親還在,哪能叫我老爺。至於廚娘,也不必了吧?”心中暗想,您要是安排一大堆廚子花匠老媽子,我可受不了。更覺得太對不起鄧母,自己的住處如此低調奢華,又有人伺候,老太太卻需要一個人苦捱苦熬。


    周升一笑:“總得有人做飯吧?你在此地,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讀書,別的事情不用操心——裏麵有間小書房,筆墨紙硯齊全。隻是沒有時文墨卷,我也不知你的文章是什麽路數,還是你自己去書肆瞧瞧吧。”一邊說,一邊掏出個錢囊塞到鄧源手上。


    鄧源情知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故而絕不會像鄧母那般苦大仇深。


    毫無滯澀地接了過來,“謝謝周叔叔。”


    周升不在意地擺擺手:“天色不早了,我正好有些去昆山還有些事務,先走了。晚飯讓陳伯給你安排。”


    鄧源不知道昆山縣城幾時關閉城門,但看周升一副神通廣大的模樣兒,怕是城門關了也能叫開,便知趣地不再多問。


    大門關上,鄧源環視了一周,暮色漸起,華燈初上,這院子···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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