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離的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一直滴落。


    茗兒在一旁,緊張地扶著鞏離。


    比起背上的傷口,兩個最信任之人的背叛,才是讓鞏離寒心的。


    “鞏公,切莫動怒。黑夫子和毛合之事雖是意外,可是大局已定,我想鞏國的公族就此也就根除了。”


    辛莫趕緊說道。


    “嗯,這倒是。我這些年的經營,確實沒有白費。”鞏離稍微安心了一點。


    鞏離的女兒茗一雙大眼睛看著辛莫,問道:“你方才兇我!”


    “茗兒不得無禮,這是周大夫辛莫,他方才是救了你。”鞏離看了一眼辛莫然後說道:“此乃我小女,十分……嗬嗬,你也看到了,有些刁蠻。”


    辛莫這才看向那姑娘,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靈動。


    皮膚白皙,脖頸修長,雖然身材嬌小,沒有薇那般火辣,但是整個氣質卻十分靈動。


    火光搖曳之下,茗兒瞪了辛莫幾下,躲在了鞏離的身後。


    此時給鞏離換藥的醫生來了,給鞏離脫去了外套換藥。


    茗兒這才去了後麵的房間。


    鞏離坐了起來,悶哼了一聲,然後緊緊握住雙拳。


    “公族實力太強,會擾亂國政。重用外人,卻又難以讓人信任,難道我一生所為,都是錯的嗎?”


    鞏離似乎是在給辛莫說,又似乎是在質問自己。


    辛莫沉思片刻,覺得這反倒是一個和鞏離交心的好時機。


    他說了自己的看法。


    “鞏公,我認為限製公族,並沒有錯。”辛莫道:“你的方略,千萬莫要放棄!”


    “那畿外之人,我又如何信任呢?”


    “我聽過一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黑夫子應該是成公安插在您身邊的,利用你和公族的矛盾,渾水摸魚對君上不利。最終的目的,應該是害怕君上位列三公,威脅到他的地位。”


    “這跟我想的一樣,成公那老匹夫,和戎人、叛黨勾結甚深,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肯定會利用這一次機會除掉我。沒想到他竟然在我身邊安插了如此深的一枚旗子。”


    “君上要成就的是一般的大事,這樣的阻礙是不可避免的。我曾聞,古之成大事者,必先苦心心智,勞其體膚,君上莫要因為這點阻礙而有所鬆懈。”


    “……你說的沒錯!”


    鞏離的眼神之中,又恢複了神采。


    他向來不是那種容易頹廢消沉之人,辛莫一番安慰,他已經好了許多。


    “不過我認為鞏公對於人才的選拔,倒是應當改變一些。”


    “哦?說說看。”


    “不問出身,唯才是舉。”


    辛莫說道。


    “不問出身,唯才是舉?”


    鞏離震驚,這樣的思路,他從未想過。


    “你是說,連野人也可以入朝為官?這可比讓野人打仗要大膽多了。”鞏離說道。


    “野人大多為商人的遺民,其中本就有十分優秀的人才,為何不能加以利用?殷商已經滅亡數百年,這些人大多都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周人。不論是打仗,還是種田,亦或者是管理城邑,他們能做的都和國人差不多。”


    鞏離倒吸了一口涼氣,辛莫這樣大膽的想法,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倘若真要這樣,恐怕會遭遇更多的阻礙……”


    鞏離看了一眼辛莫。


    辛莫點了點頭:“自然不能一蹴而就,前期也需要做很多事情。”


    “如果真的能做到唯才是舉,確實可以限製世卿世祿的公族。”鞏離摸著下巴,似乎還沒有下定決心:“這件事,我想和萇弘大夫議論一下。”


    就在這時,辛莫突然拍了一下腦門。


    “啊!萇弘大夫!也不知道他迴來了沒有。”


    “我已經迴來了!”


    萇弘青著臉,渾身濕漉漉地走了進來。


    看到一向儒雅的萇弘竟然這幅樣子,鞏離也不由得啞然失笑:“萇弘大夫,為何如此?”


    辛莫感到很不好意思,方才為了及時迴來報信,把萇弘一個人放在了原野之中。


    萇弘倒是沒有生氣,隻是向鞏離要了一件幹淨的衣服。


    換上之後,重新拾起了儒雅的氣質。


    “隻要沒事就好,雖然驚險,但是也徹底解決了鞏國的公族。鞏君,你日後行事,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萇弘說道。


    “大夫,方才辛莫建議我要唯才是舉,即便是野人,也可得到重用,你覺得這樣如何?”鞏離問道。


    萇弘沒有迴答,反而看向了辛莫:“為何有這般想法?”


    辛莫迴答道:“如今王室官吏,都是世卿世祿。這些家族的子弟,良莠不齊,倘若都是萇弘大夫這般,那自然是宗周之幸,可是大部分人卻都是鞏由樂這般,為了一己私欲,不惜發動叛亂之人,靈王之後,王室一直動亂不斷,也正是這個原因。”


    “黃口小兒,你可知道你說的這些話,將給你帶來多大的災禍嗎?!!”


    萇弘突然厲聲問道。


    辛莫怔了一下,但是隨即發現萇弘並非是在嗬斥自己,而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此時是春秋的中晚期,正是貴族政治的全盛時期。


    各個國家都有強大的家族。


    或者是君王的近親公族,或者是世代為卿的卿族。


    他們控製著一切資源,底層的國人和野人根本不可能掌控國家。


    但是辛莫一句“唯才是舉”,意味著給了下層的人,很多的機會。


    更意味著,一大批貴族,或許要被這些人“淘汰”掉。


    如果再想深一點,這還將動搖分封製的基礎!


    要知道分封製和嚴格的宗法製度是密不可分的。


    不靠血緣就能做官,那麽這些家族也將慢慢分崩離析。


    如今的這些家族,說是家族,其實和小國沒有任何區別。


    不依賴家族勢力的官員,必定依賴提拔他們的君主。


    這和世家大族天然對立,必將引起混亂。


    萇弘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大夫,周初之時,諸侯國有七十一個,後來不斷分封,諸侯國一度超過兩百之數,先後更迭更是有五百之多!


    “後來有些諸侯不斷崛起,吞並周圍諸侯國。齊桓公並三十五國;晉獻公並十七國,降三十八國;楚莊王並二十六國;秦穆公滅二十國……


    “如今的諸侯國,已經不足一百五十。”


    “大夫可曾想過,這些被滅掉國家的公卿貴族,以及他們後代,都去了哪裏呢?


    “大部分都和我們辛氏一樣,成為普通的士族。


    “不過這些士族,要麽飽讀詩書,腹有經緯。要麽身懷絕技,武力過人。要麽頭腦機警,能言善辯……他們的先祖,幾乎都是熟悉六藝,做過各種官員的,後代也大多承襲了這些技能。


    “甚至很多人家中,還留有先祖留下來的典籍。


    “原本學在官府的局麵,已經改變了。


    “而今這些士人,要麽做一名小吏,要麽靠著技藝作為大族的家臣,如同我的一些同學一般。


    “強國不斷膨脹,這種落魄的大族子弟會越來越多。


    “如果我們能將這些人招攬過來,才盡其用,何愁不能強大成周?”


    辛莫講出了自己的道理。


    春秋後期,士人已經形成了一個新興的龐大階層。


    正是因為有這些人的存在,才給後來百家爭鳴打下了基礎。


    到了戰國時期,已經完全變成了士人綻放光芒的時代。


    若想在強如晉、齊、楚之中崛起,必然要比他們更好地利用這些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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