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哭爹喊娘的嘈雜很快平靜。


    八叔來到朱棣身邊,瞥了眼沒了氣息的劉老大,神色如常。


    藍玉躍馬欺負他們夫妻,他裝傻充愣。


    慣著家中婆娘,任由虎娘們兒,天天虎了吧唧,喋喋不休抱怨。


    並非沒有男人血性。


    他就是厭惡了過去的打打殺殺,想過點平凡日子。


    但並不代表,他會因死個把人,而感到不安惶恐。


    八叔收迴視線,笑著說道:“抓了五十多個青皮,其他都抱頭鼠竄不知藏到哪裏了。”


    “天太黑,我就沒讓大家去追。”


    朱棣笑著點頭,這個決定很正確。


    天太黑,大家散出去抓青皮,很容易出現意外。


    “有五十個青皮足夠向官府證明,是他們先偷襲咱們,咱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當反擊。”


    “八叔,找幾個抓蛇經驗比較豐富的鄉親,把棚子裏的毒蛇清理一下。”


    “同時,這些毒蛇,也是物證。”


    說著,朱棣看了眼遠處,敬畏觀望的各村鄉民,“八叔帶咱們村兒的年紀較大的長輩,去各村棚子,和各村鄉親們坐一坐。”


    “談談事情的經過。”


    “讓鄉親們曉得,咱們土橋村人,不是那種蠻橫不講理的人。”


    打掉、打垮河堤上的青皮混子團夥,徭役期間,再也無人敢惹土橋村了。


    大勝之下,一定要乘機擴大戰果。


    村裏八叔這樣年長的鄉親,認識很多別村年長者。


    借著彼此相熟的關係,趁熱打鐵,去別村棚子裏坐坐,向所有人闡明事情經過,訴述土橋村行為的正義性,十分有必要。


    “四郎,為啥這樣做?”八叔很不解,皺眉詢問:“難道,你還擔心,有人打咱們主意?”


    朱棣笑著搖頭:“當然不是,今夜之後,再無人敢打咱們主意。”


    “可八叔,如果你是其他村的鄉親,你全程目睹今夜,土橋村的壯舉,你會有啥感受?”


    八叔皺眉思索片刻,頓時豪氣笑道:“厲害!今夜之後,所有人都會覺得咱們土橋村惹不得!”


    “是啊!”朱棣瞧著八叔滿臉笑容,哭笑不得道:“八叔,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我們不能讓鄉親們,隻感受到咱們土橋村厲害,惹不起。”


    “被人敬畏看著,的確很享受,可也很危險。”


    “因為你厲害,別人怕你。”


    “同樣也意味著,別人不敢親近伱,不敢和你做朋友。”


    “我們明明做了一件,極為占理,極為正義的事情,可隻收獲了別人的敬畏、害怕?”


    八叔臉上笑容消失。


    大道理他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不過有一點很清楚。


    鄉親們都害怕土橋村,不敢親近土橋村,不敢和土橋村人做朋友。


    是沒人敢欺負土橋村了。


    可對土橋村,也並非完全是好事。


    下意識點點頭。


    見八叔初步認同他的觀點,朱棣繼續說道:“所以,咱們要趁熱打鐵,八叔帶著四叔、六叔他們,去各村棚子和鄉親們坐一坐。”


    “可以開誠布公的聊。”


    “聊一聊,咱們這幾日擔驚受怕,夜裏都睡不踏實……”


    “聊一聊,這些青皮混子放毒蛇……”


    “聊一聊,咱們無償教百姓捕魚簍編織的法子、二十文高價購魚這些事。”


    “到了現在,咱們不怕說真話,相反就是要說真話。”


    “大勝之後,我們不光要別人敬畏害怕咱們,更要通過開誠布公的聊,讓別人理解咱們的所作所為。”


    “讓別人口服,心也佩服咱們。”


    “八叔明白了!”八叔咧嘴笑道:“咱們是要讓別人服咱們,不是讓人怕咱們!”


    這其中區別很大。


    服,心悅誠服。


    怕,敬畏聽從!


    “八叔這就去喊你六叔、四叔他們,去各村棚子嘮嗑!”


    八叔丟下一句話,笑著快步離開,心中則暗暗感慨:‘咱終於明白,漢王陳友諒坐擁四省之地,八十萬大軍,義軍中最大的諸侯,咋就輸的一敗塗地!


    他要是能像四郎這樣,贏了後,還派人去和旁觀的各方人,嘮嘮嗑,講講道理,怕是就沒朱皇帝什麽事了。


    漢王隻讓人怕,沒做到讓人服啊!


    若四郎生於元末,怕是朱皇帝和漢王都沒機會!’


    隻要是人,無論顯貴還是卑微,都有勝負心。


    楊八叔作為昔日陳軍一員。


    要說對失敗,一點芥蒂都沒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隻是人卑言輕,活著都要費盡全身力氣了,哪還顧得上榮辱。


    這份榮辱,被生活擠壓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某些時候,也會偶爾迴想起曾經金戈鐵馬。


    ……


    翌日。


    金陵城。


    下朝後,朱元璋邊往禦書房走,邊詢問毛驤:“第幾天了?”


    毛驤知道朱元璋問什麽,忙答道:“皇爺,今天是第三天。”


    朱元璋微微皺眉,“那些青皮混子還沒行動?按照咱對這個群體的了解,他們不可能忍這麽久!”


    “臣現在就迴鎮撫司衙門,派人去河堤看看。”毛驤趕忙說道。


    他很清楚,皇爺多重視這件事。


    這幾日,幾乎天天都問。


    燕王剛喊出爭儲奪嫡,被貶為庶民那段時間,得到的關注,都沒有這幾日多。


    他也無法判斷,皇爺是擔心燕王的安危,還是觀察燕王的應變能力。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如何處理這件事,在皇爺眼中的意義,不僅僅是事件本身。


    更是以小見大,看一個人的治國能力和手腕!


    若非如此,當日,皇爺就不會在禦書房,以此事給太子爺出考題!


    太子爺的答案,就十分優秀!


    “也好!”朱元璋點點頭,不忘提醒道:“不要讓那混賬發現你們錦衣衛的痕跡。”


    “臣遵旨。”


    領命後,毛驤匆匆離開,安排得力手下,趕往江寧縣。


    ……


    於此同時。


    河堤上。


    周浪笑著從一間棚子內走出,


    看到朱棣,臉上笑容更濃。


    他都沒想到,這位隱於鄉野鬧市,以種田教書為樂的朱先生,身手這般了得!


    根據鄉民所述,朱先生一招,就把劉老大打死了!


    同僚震驚、忌憚、害怕的神色,此刻還曆曆在目。


    想著,步履加快了幾分,“朱先生,這事兒解決了。”


    “劉老大隨意找個地方,挖個坑埋了。”


    “其他青皮也被嚇破膽了,肯定再也不敢心生貪念。”


    “並且,我們這些包片衙役一致約定,讓這些青皮簽連坐法,他們中間,若有人再不老實,所有人連坐。”


    “多謝。”朱棣笑著感謝,詢問:“曹衙役呢?他也同意?”


    嗤!


    周浪瞥了眼棚子方向,不屑嗤笑道:“他?劉老大歸他管轄,鬧出這種事,他比咱們更怕鬧大!更想盡快息事寧人!”


    “何況,劉老大幹這些事,他有沒有暗中授意,他自己清楚!”


    “姓曹的再難受,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朱棣笑笑。


    他打聽曹衙役的反應,其實是想側麵觀察,曹衙役背後有沒有人。


    奈何,並無有用線索。


    即便背後還有人,這個人也已經縮迴去了。


    “這樣也好。”朱棣說道:“我們也不想深究任何人,隻希望,安安靜靜服完徭役,期間,掙點錢,然後平平安安迴家,和家人團聚。”


    “朱先生放心,我已經和至交同僚道歉和好了,有我們在,姓曹的絕對不敢亂來!”周浪拍著胸脯保證。


    朱棣笑著感謝後。


    這件事,就這麽轟轟烈烈的發生,又被幾個包片衙役,私自做主,悄無聲息解決。


    土橋村經此之事收獲很大。


    包片衙役都知道,土橋村不好惹!


    昨夜,八叔等人趁熱打鐵,和各村鄉親嘮嗑之後。


    各村對土橋村,也心悅誠服。


    河堤一下子變得和諧了。


    朱棣帶著土橋村眾人,白天認真完成徭役任務,晚上在衙役睜隻眼閉隻眼的縱容下,繼續在河堤上做生意。


    ……


    當天傍晚時分。


    毛驤匆匆入宮。


    一邊步履匆匆,一邊低聲念叨著:“優秀也不是件好事,也不知皇爺看到這份密奏,會作何反應。”


    懷著緊張心情,毛驤一路來到禦書房外。


    經太監通傳。


    得朱元璋召見,將密奏呈到禦案。


    禦書房內。


    毛驤低著頭。


    朱元璋認真仔細翻閱密奏,時而唇角露出笑容,時而眉頭緊擰,麵色沉凝。


    暗暗窺探的毛驤,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


    啪……


    輕微響動聲傳出。


    朱元璋把密奏合上,微微後仰,靠著龍椅,閉目沉思。


    “他很聰明……”


    聞言,毛驤瞬間渾身緊繃,豎起耳朵。


    “他的聰明,咱一直知道。”


    “他能想出和標兒一樣的應對辦法,咱其實一點兒都不驚訝。”


    “他能做出這般正確的應對舉措,這證明,他對普通百姓、青皮混子這兩個群體,觀察的很仔細,區分的很清晰。”


    ……


    某刻,毛驤突然察覺,一道犀利目光落在身上。


    下意識抬頭,就見朱元璋眼神犀利盯著。


    “可他酣暢淋漓大勝後的行為,讓咱感到震驚!”


    “大勝後,沒有驕傲,沒有迷失在別人敬畏的目光中,反而讓村兒裏年長者,去挨個村子嘮嗑聊天,開誠布公的講他們的所作所為!”


    朱元璋突然提高音量,發問:“你明白,這畫蛇添足的舉動,意味著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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