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黑漆板門前停下,細雨淅淅瀝瀝還沒歇,地麵深深淺淺盡是積水窪,一隻如意紋皂靴從車上跨下,踩起細碎水花,一步步向門口走去。侍從早下了馬過來,擎起把紅色大油絹傘遮著他走,板門大敞著,門楹一塊黑底金字匾額,書著“應天府監”四字,兩邊吊著大燈籠,燈光罩著階前一溜兒官卒,司獄獄卒在府官帶領下,給羅欽差叩拜行過了禮,分侍兩側恭迎。


    羅天弈合了扇,點頭致意:“方府尹。”


    方耿奉命捉捕鬧事痞徒,整肅市亂,聯同兵馬司抓了一大幫惡棍劫賊和潑皮混子,兵馬司監收押了附從鬧事的閑漢刁民,將惡暴兇殘的滋亂者悉數解押到府監候審,捕差們也無暇偵查,沿街奔走鎖人,一天功夫,市墟之亂轉移進應天府監,牢裏鬧成一片,方耿本是過來察看的,接到羅天弈要來提審案犯的傳訊,是故候在此處迎駕。


    此時見他頭戴鑲金羽邊紗帽,身著黛青夏綢獅子衣,玉帶皂靴,僅是便服到訪,知他要私審,也不敢怠慢,和司獄迎了進去。


    兩個差役執燈兩側引路,那幫天賜府侍衛安頓了車馬,排開兩翼護在羅天弈身後,司獄給方府尹撐著傘,和眾獄卒一群人隨後湧進院中。


    院內一片屋舍,亮著數盞燈籠,方耿請他進獄署裏稍坐,羅天弈擺了擺手,司獄指下死牢所在,一幹人徑往那處去。獄署過去不遠便望著監院,右區六排緊聯的矮房關押著尋常囚犯,牢區大門緊鎖著,被捕的痞徒便關在裏頭,此刻還有些喧鬧聲。左區是衛卒雜役居所廚舍,中間一條筆直甬道,通往囚禁重犯的黑獄。甬道兩邊築有青磚矮牆,每隔五步鑿了牆孔,孔內嵌著銅燈,平素無事未必會點亮,此時兩列燈火卻都亮堂堂,牆腳下還十步一人,立著戴笠挎刀的守衛。


    羅天弈聽到牢區的吵鬧,多少有些明了,甬道裏這一幕很儀式,既是為了恭迎他,也還有著警備那幫痞徒的意圖。


    牆下守衛按刀垂首,不敢造次,羅天弈卻在甬道口頓下腳步,挑起眉。他身後衝出幾個侍衛,持刀向前開道,羅少府君方才邁步行去。那舉傘的侍從腳步矯健,怎奈傘下人步勢急猛,雨絲水珠尋著縫兒便潑進來,一條甬道走過,羅天弈衣裳靴麵潤出幾分煙水色,卻渾不在意。


    那人犯是他親命押解在此,還安排有天隼藏身獄中嚴密看守,前麵侍衛急走如風,直到那黑鐵牢門前住了步。獄卒推開鐵門,悶濕的晦氣隨之湧出,這處黑獄關押重犯,地勢偏低,越往深處越朝下傾,雨水一隨風滲入便容易積濕,那幫獄卒先已清了獄道,鋪下一層幹稻草,草上墊了蘆席,又壓上一塊塊木板,將整條道麵鋪設得十分幹淨整潔。


    羅天弈低頭一顧,並不多話,輕輕一抖袖,將沾染的水汽抖走,握著褶扇負手踏上板道,司獄引他進獄中,穿過一排牢房,牢裏囚犯騷動起來,他看也不看,到了一道向下的斜階前,那關押死囚的牢房還得向下一層。羅天弈看那斜階不過七八級,也嵌了木板,到底這地兒悶濁濕臭,不想再下去看,隻吩咐:“將犯人提上來審。”


    他自顧往迴走,侍衛們也跟在周圍防守,方耿看著他這威勢,小心翼翼的過來,引了他到牢房旁的獄卒室中。


    室中拾掇得十分潔淨,除了櫥櫃,正中擺著一張方整的木桌,還有幾隻靠椅,幾盞油燈掛在牆壁,照得暖亮。羅天弈上首坐了,方耿不敢放肆,一個眼色過去,司獄先端了茶水果點過來,斟好了茶退出去。


    “方府尹,坐下吧。”扇柄點了下桌麵,羅天弈凝神察聽周圍動靜。


    方耿施了禮陪坐下首,道:“少府君,間壁便是刑房,一牆之隔,聲息可聞。”


    府官大人顯然為他的提審備辦了諸項物事人手,羅天弈頷首,“方府尹莫出聲。”他端起茶杯呷了口,因他來得倉促,這牢獄裏備應不及,奉侍簡陋,倒是方耿從府衙裏臨時帶來的茶葉新鮮,茶是一壺好茶,吃著醒腦提神。


    羅天弈從進這座監獄看到的種種布設,知曉他用心,倒也不介意他旁聽。


    隔壁刑訊室中,楊牧風戴著鐐銬被押進來,又被一層層鐵鏈鎖在鐵架上。他神情略顯萎靡,倒非受了刑,而是牢房濕濁,飯菜味寡,吃不下睡不好。此刻換了個地鎖著,倒覺幾分神清氣爽,提了點精神看去。


    石壁上插著四五支火把,掛著數種重型刑具,壁下有釘床刀凳,有個燒著烈火的大炭爐,還有一桌子輕細器物,材質形貌各異,有針有刀有夾有剔,俱是行刑所用。一個穿著深紫衣裳的年輕男子坐在靠椅上,屈著一膝把玩桌上的玩意,似是有些好奇,一件件玩弄著,四五個赤膀獄卒候在一旁,像在等候他差命,刑訊拷拮,都是他們拿手好戲。又有四個紫衣人各據一角,或抱臂或閑立,狀似無所事事,眼神卻鷹隼般警覺。


    楊牧風閉了閉眼,不用猜也知道眼前是什麽情形,他早間被押在囚車裏走了一陣,還沒出城又匆匆押返,投入死牢中,看來是青雲幫暗施手段,逼得羅天弈朝令夕改,要在這牢中尋他麻煩,這番一場苦頭怕是避不了的了。


    那年輕男子大致一件件摸玩過了,突然揮揮手,將幾個獄卒趕出門口守著。


    “楊牧風,你喜歡哪一樣?”他點著一堆刑具,突然問。


    楊牧風抖著須,笑容可掬,“哪一樣都不喜歡。”


    “你可想每樣都嚐試一下?”


    “不想!”


    “我也不想。”年輕男子居然如此道,他抓起一把針錘,嘩啦啦地又掉落桌麵,“這些粗糙玩意兒,對你毫無用處,何苦白費工夫?我曉得你是寧死不屈的。”


    “楊某實在冤屈,更不想死。”楊牧風謙卑地道。


    年輕男子笑了下,正視向他,眼中露出幾分戲弄獵物的興味,“楊牧風,你可知我是誰?”


    楊牧風很中肯地迴答,“烏衣王孫的侍衛,天賜府的天隼。”


    天賜府軍紫衣隼袖,人人一望皆知。那男子笑得更深,慢慢道,“我叫韋武,你要記住我的名字。”


    “楊某畢生不忘。”第一個給他行刑的人,他楊牧風也是記仇的。


    韋武點點頭,忽然問:“你為何謀刺羅少府君?”


    他轉換話題極快,猝不及防極易被唬詐,楊牧風微怔了下,堅聲道:“楊某被人栽髒嫁禍,絕無此事!”


    “堂上有證據,並非憑空捏造。”


    “證據便是捏造的,試問謀刺大罪,誰敢留下證據?”


    “哪樣證據是捏造的?”


    “書信、證詞,俱是假的。”


    “你如何證實二者為假?”


    楊牧風語氣越發謙恭,渾不似為己申辯,倒像同推官推論案情,“行刺欽差皇使,理應私談密謀,何必書信傳命,親購箭矢?”


    那金沙幫主與他同在南京,縱有個城裏城郊之別,私見一麵會談,不過吃頓飯般容易,哪怕真是青雲幫主之命,如此機密大事,正該話不傳六耳,事不露形跡,私下麵授安排,怎能以書信交辦?便是打造箭矢,不假手心腹或他人,也斷不應以真麵目去采辦。


    韋武偏了下腦袋,似是覺得他這話有理,點頭問:“誰人捏造了證據嫁禍你?”


    楊牧風苦笑,“楊某不知。”


    “你與何人有仇?”


    “楊某代主家打理山莊經營買賣,生意場中難免得罪小人,卻也想不出與誰人有如此深仇大怨。”楊牧風深深歎氣。


    韋武又笑了下,再次露出戲弄的眼神,“似你這般忠心的奴才,鳳翔山莊不止一個,為何偏要嫁禍你,不嫁禍別人?”


    “楊某實不知何以飛來如此橫禍!”楊牧風更深地歎氣,八字胡須都快歎癟了。


    韋武也笑得更深,“你與金縝是何關係?”


    楊牧風默然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作答,半晌還是一歎,“楊某隻是吃過他賣的魚,你信嗎?”


    韋武居然點頭,“我信。魚雁傳情,魚水之歡,莫不都有魚。”


    楊牧風啞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韋武放下屈著的腿,走到他跟前,繞著他走了一圈,將他打量了又打量,邊道:“楊牧風,咱們在京師,也沒想到有你這號人物會行刺少府君,因此沒特地給你量身打造些刑具,我身上帶著的幾樣磨人玩意,對你也不是很趁手。”他巍然立定楊牧風麵前,誠懇地勸道,“我實不想費這番手腳,你還是坦白吧!”


    楊牧風懇然相答:“侍衛大人所問,楊某已句句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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