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嵐擦拭完所有的家什,看著到處精亮的屋子,像小時做完他娘交待的活般,微微笑了下。他轉動著身子,這看看那看看,舒欒帶走他後,當年這妓樓中隔三差五欺罵他母子的鴇母突然長了眼光,覺出他奇貨可居了,居然把他母子住的這屋子原封不動地留著,留到他買下整座春華樓給了她頗豐厚的一筆賞錢。


    他撫摸著他娘喜愛的搖椅,也是他最喜愛的椅子,這搖椅上好木料做的,放了二三十年也沒腐朽。他慢慢坐落椅上,靠向椅背輕輕搖起來,那搖椅一搖一晃,燈光搖著影子,影子晃著燈光,仿佛還才幾歲的他爬在椅上,晃晃悠悠如被母親安撫著般,他安心地眯起眼,恍恍惚惚入睡了。


    他迷糊了一陣,忽然一驚,低低喝問:“誰?”


    屋門敞著,隱隱約約的竹簾外,婉娘把端著的托盤交給謝明珠,往簾內使了下眼神。


    她帶了這女孩過來,來的時候對她說:“別說婉娘不幫你,有沒這福份隻看你造化了!”謝明珠什麽也沒說,隻是低眉垂眼地跟她走。來到這簾外,婉娘張見舒月嵐在椅上睡著,也不敢去擾,她從前與他娘交好,每迴他過來都要給他煮一碗他小時愛吃的魚羹,每迴都要給他親自送來。


    謝明珠端著羹走到簾邊,迴頭望她一眼,眼中無措憂愁,一言難盡。


    婉娘看著她進去,歎了口氣,她今夜逼了這孩子陪酒,也覺不忍,可是這歡場裏的女子不都這樣,謝明珠如今倚著美貌性情在這秦淮河獨樹一幟,那些男人圖新鮮帶著千金萬金潑進來,新鮮勁一過又能當她是什麽,如今多少王孫公子喜愛她,她卻誰也看不上,女人的年華就那麽幾年,她能仗著容貌風光幾年?婉娘知道她心思,在這歡場裏有這樣心思的女人是可憐的,她可憐謝明珠,她看著她進了那道竹簾,卻又隻能一歎。她可憐她又有何用?


    謝明珠走進屋裏,那桌上燈光照著椅上的人,搖晃的光影慢慢停了下來,舒月嵐睜開眼看向她,她托著魚羹輕輕跪下去,細聲道:“明珠來給舒莊主賠罪。”她今夜賠了許多罪,向這個公子賠罪,向那個相公賠罪,唯獨向眼前這個男人賠罪,她是心甘情願的。


    舒月嵐從迷糊裏睜開眼,他看到這個女孩,看到她在他麵前跪下賠罪,他想起丹陽王是因她的緣由與他鬥酒的,隻是那場鬥酒還有諸多錯綜複雜的因由,並不是這個女孩能知悉的,怎麽能為此去怪罪於她?他又何必去怪責一個弱質女子?他坐正了身子,把那碗魚羹端過來,道:“起來吧。”


    謝明珠站起身子,微微抬頭望他一眼,又含羞帶怯地垂下去。她容色清美出塵,那一顧間似驚若愁,又這般和羞楚楚的嬌弱姿態,任哪個男子見了都要心生憐愛。


    舒月嵐看著她,這女孩有著脫俗不凡的美貌,吳應語也曾有言語暗示過他,他也知婉娘讓她送這碗羹湯是何用意,他舒月嵐又不是吃素的,他如今的財勢甚至更勝當年的舒欒,他就是像他爹蓄養一堆姬妾玩樂都不無不可,可他畢竟不是舒欒。


    舒月嵐看著她仿若籠入煙月裏的如畫容顏,這女孩的美貌令他心動。這十裏秦淮,風月歡情無盡,這裏的男人逢場作戲的有,尋歡作樂的有,喜好女色的也不在少數,他看著這個美貌的女孩,他舒月嵐不是喜愛女色,他是真真地喜愛美色。


    但是,這個謝明珠也真的不得他心。


    這個女孩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她是這春華樓裏色藝雙絕的才妓,是這秦淮河數一數二的花魁,她是吳應語一手教養大的孩子,她琴棋書畫詩樂女紅無一不通,她柔眉順眼不爭不躁,除了那點清高性子,她是那些公子仕人最佳的紅顏情人,吳應語是把她當瘦馬養的。


    舒月嵐看著她眉宇間那柔柔的憂,看著她水眸裏那嫋嫋的愁,吳應語並沒把這個瘦馬養好,這個謝明珠有千萬樣好,偏偏有一樣不好,她並不知情識趣。在舒月嵐眼裏,這個瘦馬甚至還不安守本份,她是入了花籍的妓女,卻端著官家小姐的脾性。


    舒月嵐很欣賞那些不守本份的人,但這個人得有那個能耐不守本份,然而,謝明珠沒這能耐。


    婉娘根本不該讓她過來,她和吳應語都知道,這謝明珠不得他心,並且,舒月嵐他不吃窩裏草。


    他攪了攪那碗魚羹,不再看她,淡淡道:“下去吧。”


    婉娘看著那個女孩垂著頭從竹簾裏出來,看著她失魂落魄地走迴她的因風苑,她又歎了口氣,人總要自己死心的。


    舒月嵐把那羹湯喝了,開了臨河的窗子,原本的一點困意這麽一擾,又被夜風一吹,早消散得無影無蹤了。他趴在窗邊看河水,河上十數隻畫舫蕩來飄去,就散落在這春華樓下四周。這些畫舫不會去各處河岸招攬客人,平時就在附近泊著,春華樓裏的客人若要船遊河了,便會放畫舫出去。


    婉娘自小看著他長大,他和楚京整天悶在樓裏,悶不住時就會偷溜出去,他母子住的這小屋靠著秦淮河,旁邊是連片栽花種草的苑院,花苑裏住的妓女比春華樓裏的,更多了點精雅與情調,他們幼時從屋窗爬下去,爬到那些花苑裏摘花,在那些石牆間攀爬搗蛋,惹得一片罵聲。


    舒月嵐小時很羨慕那樣雅致的花苑子,他覺得能住那的人是世間最富有的,後來他在鳳翔山莊見過數不清的雕樓畫閣,才知道天外有天。


    他和楚京在花苑裏搗蛋,被人追打,小孩子溜得快,一溜就溜河裏去,他倆一頭紮水裏遊走,有時樓邊泊著舟子,便偷了船劃走,六歲那年他和楚京放了條小舟,亂撐亂劃漂出去了二三裏,被他娘追上逮住打了個半死,後來他們要想去劃船就沒那麽容易,他隻得趴在這窗邊看遊船,他和楚京各種尋機偷隙地去偷船,越禁止越要偷溜,然後他就被他娘丟去畫舫賣唱了。


    小時候的舒月嵐喜歡坐在畫舫上唱曲,喜歡坐在船上飄蕩,那比悶在樓屋裏要快活上千萬倍。


    買下春華樓時,他連帶買下了旁邊的數間花苑,還有這十多隻畫舫,可惜時光不會把他帶迴去幼年。


    婉娘還記得他喜歡看船,他一過來,她總要把附近泊著的畫舫都放到樓下,挨挨擠擠熱熱鬧鬧地在水上晃蕩著。他如今不稀罕坐船遊河了,但趴這窗邊看船還是很喜愛的。


    舒月嵐看著窗下的畫舫,船上也有樂師歌伎,吹吹唱唱吸引著河上的客人。水上很熱鬧,他在窗邊數點著畫舫聽河上曲樂,那曲音悠然飄進耳裏,他還能曲著指頭打拍,這片刻的閑樂正如搖椅上片刻的淺眠,讓他心頭放鬆舒暢,在這座舊日妓樓裏,在他娘的寢室裏,他能有一種天地荒冷的靜心。忽然他聽到很細微的哢嚓聲,像是從舫船上傳來的,像是什麽木板崩裂了。


    他天地間的靜謐被這微聲輕輕擊破。


    舒月嵐眯起眼,一隻畫舫突然晃蕩了幾下,河水從底下湧進了船艙,船上的人驚叫了幾聲,哢嚓嚓哢嚓哢嚓嚓,那條畫舫猛然四分五裂了。他還沒來得及喚人去問怎迴事,又聽得木板崩裂的聲響,不一下又一隻畫舫哢嚓著四散崩裂了。那些船工樂伎紛紛跳往鄰近的船上,但是鄰近的船也搖晃著進水破裂了。緊接著是另一艘,一艘連一艘,兩三艘齊齊地裂崩,河水翻湧進艙,眨眼間十來艘畫舫全毀折傾塌,無一幸免。水麵上尖叫嘈鬧,驚亂一片,不少人落了水,又爬上岸,聚在河邊七嘴八舌地吵鬧著,驚駭地望著。


    舒月嵐震驚地看著那些畫舫一艘艘在他眼前崩散傾頹,速度之快場麵之壯觀,從所未見。這是他至今看船看過最難忘的一幕。


    在這河上營生的人,有點眼色的人,認得他春華樓畫舫和他舒字旗遊船的人,都該知道這些船群聚於此,他舒月嵐多半便在春華樓,哪怕不知道,也該曉得這春華樓是青雲幫的,這裏是他舒月嵐的地盤。


    敢這麽明目張膽毀他的船,分明是當著這滿河人客赤裸裸地打他的臉。


    楚京帶著一幫護衛奔過去查看,一幫人紮在河裏,船板船艙水上水下各處勘查,婉娘把那些樂師歌伎都趕迴樓裏,也去查問他們船毀的事。河上圍過來不少遊船,竊竊私語,遠遠觀望了一陣,又怕招惹麻煩地遊走了。


    船毀時,舒月嵐並沒見有什麽船隻經過,他在樓上看了良久,也不曾見水上的船有過什麽異樣,甚至水下若有異常波動,若有人潛水壞船,以他的修為多少也能察覺,但直到船毀盡了,他都一無所覺。那分明是被先動了手腳的,不知是什麽樣的手段,才讓這些船俟了些時刻才突然破毀。


    楚京幾人查看了一陣,奔上樓來向他稟道:“船底是被內功和利器震斷,浸了一陣水才突然破裂的。”


    婉娘也過來忐忑地道:“都問過了,沒人知道船怎麽突然就裂了。”


    舒月嵐想不出誰有這手法能耐,也許內功高深如他與羅天弈者,能捏杯震裂不碎,但這下麵是水船,船上還有人走動,還一連十數艘,竟能都不動聲色地震裂不毀,不為人所覺,這份功力何止是高深,肯定還有異乎尋常之處。


    舒月嵐想遍那江河道上的人物,一時也想不出有哪一個。他沉著臉,柔聲吩咐楚京:“再好好問一問,這些天來城裏的人,還有那些水道上的人。”


    這事還得讓何閬去查,他看了這個小屋一眼,他在舊日裏沉浸了半晌,這屋外還有多少事要他操持,他又看了那張搖椅一下,這江湖上還有多少險惡在等著他,他能偷得一時靜心,卻哪有一刻安心。


    他安排了春華樓的人手去處理破船的事,對楚京道:“迴山莊。”府衙那邊沒再有楊牧風的消息傳來,要救人,他還得迴去查問天賜府的布署,同那幫管事謀劃。


    楚京幾人去取車馬,他眼望婉娘,突然道:“婉娘,過幾日還要讓你費心了。”


    婉娘點點頭,“我記著的,是十五。”


    可不正好是十五嗎?他娘的忌日。他娘忌日的祭祀每年都是讓婉娘幫著操辦。舒月嵐怔忡了下,道:“婉娘幫我給阿媽上柱香,那天我怕是抽不出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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