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外夜風吹來,花影搖曳,畫紙輕卷,畫中水波舟人蕩漾,仿佛活了般,幾人失神看了一陣,白衣相公鎮了紙角,將筆轉給那不出聲的秀士,道:“瑞希弟,你來題字。”


    吳瑞希看他一眼,神色鬱鬱接了筆,白衣相公讓開去,吳瑞希上前也不細想,隻憑一點鬱氣寫下四句七言。眾人看去,畫上空白處題著:


    蒹葭蒼蒼別歸人,寒月漠漠負深恩。


    琵琶翻作潯陽曲,爛舸隻合訴離聲。


    幾人看了都作聲不得,白衣相公歎了一聲,道:“今夜諸位同誼與你踐行,你如此悶悶不樂,教表兄我也為難。”


    這白衣相公是南京兵部尚書小公子孟甫凡,他姑表弟吳瑞希來南京遊學數月,被他帶來這春華樓飲酒玩樂,自從撞見了謝明珠後,便一直在這裏流連,謝明珠偶爾見他一見,不是彈琴唱曲便是談詩賞畫,他們幾個公子也來吃過幾次宴,這謝明珠偶爾陪得一下,並不曾與誰談情深交,吳瑞希卻對她十分癡愛,非但灑盡萬金還灑盡千情。他在春華樓流連不去,上個月底家中卻傳了書來,他父親榮升了禮科給事,讓他迴京師進學。吳瑞希拖延半月,他表哥終於看不過眼,約了這幾個一同讀書玩樂的公子過來,給他辦宴踐行,吳瑞希也知非走不可了,隻望再見謝明珠一麵,得些薄情虛意以慰心懷,可惜謝明珠始終冷淡。他離意淒淒,受這冷遇越發鬱鬱難開懷。


    這時聽孟甫凡歎氣,勉強一笑,道:“瑞希一想明日別去,不知何年月才得與諸位相聚,哪裏樂得起來?”


    孟甫凡哪裏不知他舍不得的是謝明珠,不是他們,他拿謝明珠作畫,原也為贈他留念,哪知他題字寫詩,竟含著鬱忿幽怨。他把筆又拿起來,遞與謝明珠道:“明珠姑娘,瑞希弟明日將別,你也寫幾字贈他吧。”


    謝明珠接了筆,走過去在畫上詩後又題了幾句:


    四弦頻弄古渡水,煙波關切客鄉魂。


    長天無礙憑鵬舉,直送司馬登高門。


    孟甫凡看她題的這幾句,知她終究無情,心中又是一歎,但見吳瑞希神情淒然,拍拍他肩笑道:“明珠姑娘吉言,瑞希弟此去學業大成,他日必當登科造第,榮耀家門。來,大家喝酒吧!”


    幾人迴席間飲酒,旁邊丫頭將溫好的酒端上前,謝明珠便執了壺與他們斟酒,一圈酒斟完,吳瑞希舉起杯,卻望著謝明珠道:“明珠姑娘,不知瑞希能否與你飲一杯?”


    謝明珠又是微微一怔,整個秦淮河都知她謝明珠不陪酒,這幾個公子也來吃過幾次宴,不是不知她規矩,今夜若非這位吳公子是來辭別的,她都不願出來陪宴,偏偏最後還要來為難她。她微聲道:“吳相公,明珠不勝酒力,有負相公盛情了。”


    這吳瑞希以她之口寫詩,滿腔鬱怨,怨她負他之情,但謝明珠從不曾有情於他,又與他談什麽恩情呢,隻這妓樓裏的女子,委屈受多了,依然得好言奉承客人。


    吳瑞希聽她語聲柔弱,又絕情至此,把杯子放下,再無心緒飲上一口。


    孟甫凡便有幾分不悅,這宴是他辦的,東道是他做的,雖知謝明珠拒酒向來不假情麵,連丹陽王都在她這裏吃了鱉,多少王孫公子都討不得她一飲,他們幾個又算什麽?可是誰都知道,丹陽王心有所屬,能與她飲酒卻不會與她有情,那些王孫公子尋歡取樂的多,又有幾人如他表弟這般癡情?此刻飲的還是別宴,這青樓女子還這般自端身架矜持作態,也未免太無情了。他端了一杯酒,端到謝明珠麵前,道:“甫凡想討明珠姑娘一點薄麵,請姑娘與我表弟飲了這杯送別酒如何?”


    謝明珠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既是為吳相公送別,明珠以茶代酒可好?”旁邊丫頭又端了香茗過來,她倒了茶與吳瑞希道:“吳相公要走了,明珠敬相公一杯,以謝數月來憐顧之情。”


    吳瑞希端起酒,與她飲了。孟甫凡把杯子重重一放,哼了聲,“把這酒撤了,換上姑娘的茶,咱幾人都吃茶罷了!”一個秀士道:“不吃酒算什麽踐別宴?她一向不飲,甫凡兄不要為難她了。”這人本是好意,孟甫凡聽了卻更不悅了,把酒又端起來,道:“怎麽成了我為難明珠姑娘了?這樣吧,我敬姑娘一杯賠罪。”


    這苑裏的媽兒本在簷邊燒爐煮酒自飲,聽得幾句話不對,忙過來打圓場道:“幾位相公饒罪,她自小不會飲酒,讓老身替她喝一杯吧!”孟甫凡喝道:“走開!我們與姑娘說話,要你來插什麽嘴!”


    謝明珠道:“媽兒,你下去吧。”又對孟甫凡道,“孟相公,我也以茶代酒,敬相公一杯怎樣?”她音柔語軟,水眸裏又天生的幾分輕愁,不僅容色殊美,還自有一股我見猶憐之態,那些男子見著她向來不忍重言勉強。孟甫凡本也憐惜她,隻是心裏有氣,他們這幾個又都是官宦子弟,還是考過功名的仕子,難免心高氣傲,原要憐惜她的,怎知這謝明珠比他們還清傲,他雖一時心軟,嘴裏依然夾著氣道:“我若非要姑娘喝一杯酒呢?”


    謝明珠執著茶杯,清冷冷地站著,隻道:“明珠喝不了酒。”


    孟甫凡看她如此不近人情,心頭微怒,“我今日偏要你喝這杯踐別酒。”他拿起一隻白瓷杯,斟滿了酒,隻擱在席麵桌邊,冷道,“明珠姑娘幾時端起這杯酒喝了,再來彈曲吟詩!”便不再理她,隻招唿著幾個秀士談笑飲酒。


    吳瑞希兩眼巴望著席旁孤冷的女子,那幾個秀士相公麵露一絲尷尬,到底不便悖孟小公子的麵,也都挾菜吃酒,隻作不見,更不摻和。


    謝明珠被晾在那處,依她性子早想入屋歇息了,那侍候的媽兒急使著眼色,示意她上前說幾句軟話,謝明珠何曾受過這種冷待,更不會想尚書小公子下不下得來台,隻把指間一杯茶輕輕往丫鬟手上托盤一放,理也不理。


    她那處孤立著,比天上明月還高冷,秀士們吃著酒說些遊學趣話,卻隻覺席上儻然說笑的白衣相公,眼神裏漸漸迸出了怒色。那青樓女子是要與他們鬥氣麽?秀士們一陣頭大。


    “明珠!”院門忽地被推開,婉娘帶著丫頭搖著扇兒進來,來到席前又向幾人陪笑道:“幾位相公先喝酒,待婉娘教導她幾句,再向相公們賠罪。”原來是這苑裏一個小丫頭見勢不對,溜去找了鴇母過來。


    又有一秀士笑道:“婉娘,你又來湊什麽趣!甫凡兄,不管她們,瑞希賢弟要走了,咱們敬他一杯吧。”


    孟甫凡兀自不快,卻去與他表弟幾個行令喝酒。


    婉娘拉了謝明珠到一旁,團扇半掩,壓著聲道:“明珠,莊主讓你喝酒。”


    謝明珠微覺驚訝,不解地望著她。


    婉娘道:“莊主讓你陪客人喝酒!”


    謝明珠眼裏含誚,依然清冷冷站她旁邊,無言地抗拒著。


    婉娘也有幾分氣了,道:“這樓裏沒人不知你這脾性的,今日若不是莊主開口,這些人就是砸了席子打了人,我也不逼你喝一口!明珠,你別再讓你義父難做,別再惹莊主生氣了!”


    謝明珠壓根不信舒月嵐會說這種話,這樓裏妓女的事他哪有閑心管,她問道:“莊主說讓我陪客人喝酒?”


    婉娘冷冷道:“莊主隻對你義父說了一句——她不陪酒,倒要我去陪酒!”


    謝明珠臉上慢慢湧起一絲屈辱難堪的神色,她一垂首又很快斂去,忍了半晌道:“好!”


    婉娘歎道:“你能懂事就好!”一扭身又搖著扇子去到席前,笑道:“幾位相公,明珠招待不周,婉娘給你們敬個酒賠罪!”早有丫頭捧了酒給她,她在席間走了一遭,敬了一圈酒,幾個客人也都賣她麵子,各吃了酒,婉娘又揚聲喚道:“明珠!快來敬相公們一杯!吳相公要去進學了,好好喝杯酒送送人家!”


    謝明珠走過去,端起席邊那杯酒,席間幾人都靜了,不敢想她真來敬酒,吳瑞希先站了起身,顫著手拿酒杯與她敬了,謝明珠道:“吳相公,一路順風順水!”掩著袖慢慢喝了酒,吞進喉中,又一個個去敬酒,那幾人想不到有此等待遇,手足無措地與她喝了酒,孟甫凡略感歉疚地道:“明珠姑娘,你若……”一言未盡,隻見她嗆了兩聲,眼中滾出幾顆眼淚,一臉委屈羞辱地奔入房中去。


    孟甫凡呆在那裏,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也悔恨自己為何要逼她喝酒。


    吳瑞希含淚道:“表哥,我們迴去吧!”


    那幾人散了席離去,婉娘賠著歉送出因風苑,想了下,又折迴身去看謝明珠,才走到花庭,這苑裏的媽兒奔過來扯住她罵:“我家孩兒從來不沾酒的,你今夜怎地來逼她?你這老花娘!你要喝酒自去跟客人喝,你逼她做什麽!你要是逼得她個萬一,我和你拚命!”


    婉娘夾著扇按住她手,劈臉就是一巴掌過去,又把她扯開,冷冷道:“就是你們慣得她這性子!整個春華樓就你家明珠能不陪酒不留客,你們還敢鬧?仔細把你們全打了出去!”


    她是這樓裏眾妓女的鴇母,那媽兒被打,一時膽兒癟了,捂著臉作死作活地哭,婉娘不再理她,進屋去看謝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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