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英素知四妹夫識見才智,輕易不求諸於人,奇道:“妹夫又說見外的話了,你何事要我幫手?”


    柳玨道:“倒不是我自個有什麽難事,實是我那二哥,得煩大舅兄幫我尋一尋他。”


    “你是說瓏二弟?”薛英奇道,“怎麽他不在家中麽?”


    柳玨搖頭道:“他出來四五個月了,聽蘇州的同鄉說這陣子在秦淮河上見過他,我差人去尋訪卻又尋不到,不知是否故意避開。”


    薛英更奇了,“他為何避開?他在外又怎麽不與家裏傳書信,倒讓你到處尋他?”說著又瞪了薛若一眼,心道柳家二公子雖行止浪蕩,卻也沒似他這幼弟般丟人現眼。


    薛若莫名遭了池魚之殃,猛省起他們口中所說的是誰人,那人他從前隻在四姐夫家裏見過一麵,是他四姐病重之時。他少年記性好,因此前日在那隆盛客棧差點兵刃相向時,認出了柳東平就是那個他叫過一聲“瓏二哥“的柳二公子。也正因此,他逼著唐玉冰去送解藥,在那麗香院外足足等了一下午。


    他張了下口,出聲道:“瓏二哥在麗香院。”


    薛英與柳玨齊齊望住他,他哥瞪著眼問:“你如何知道?”


    薛若是個不鋸不開口的悶葫蘆,難得開個口,也是能略則略,“客棧偶遇,聽他親口所言。”


    柳玨急問:“他如何了?可還與你說了什麽?”


    “他當了飛劍堂堂主,不曾多言。”薛若一問一答,想起客棧中事,他兄長與姐夫必然打聽得到,倒不須他多言是非,又想起柳瓏中了毒不知如何了,這件事牽連唐玉冰萬萬說不得,心中極是不安,忽起身欲出外尋人,薛英喝道:“你坐好!”


    薛若隻得收步,依舊老實端坐。


    柳玨看一眼也無奈,又把那盤瓜果挪到他這頭,口中對薛英道:“大舅兄從前見過我這二哥,他向來不喜呆在家中,專愛在外結交朋黨,鎮日不務正事,家父與長兄早故,母親在時還管束得他,前年家母病故,遺命要他收斂性情專心家事,哪知居喪不過一年,他又故態複萌,恣意胡為了。我去年讓他管些田產收點田租,也讓他去濮院那邊管織造坊的事,他也去做,可做一陣子便不見了蹤影,倒耽擱了不少事。後來迴了幾次蘇州家裏,也隻跟帳房支取銀錢花費,今年在家過了年節,我說了他幾句,他便罵我不尊兄長,一怒之下又離家走了,一走四五月半點音訊也無。我讓人四處打聽,探得他在秦淮河包養妓娘,七郎說的麗香院那處,家人前兩日去尋過,想是二哥避不相見,並不曾尋到,這飛劍堂寂寂無名,不知他如何廝混其中,多半也是與些江湖混子胡鬧。他習得不少武藝,大江南北隨意交遊,究竟棲身何處,大舅兄常在外行走,還得相幫尋一尋。”


    薛英也多少知道這柳二公子柳瓏的事,柳家族裏這一房隻剩他兄弟二人,本是同根自該相依為命,偏偏他家在蘇州不少田產,又養桑蠶做織造,家境殷富衣食無憂,柳二自幼頑劣不服管教,打小愛在外結交混子惹事生非,長大了越發放浪形骸,本家的事業半分不管,全丟給這個三弟柳玨操持,他隻管拿銀子花錢。按說柳家也不是養不起他這麽個敗家子,隻是畢竟兄弟情深,柳玨不願見兄長如此荒誕放浪下去,便要分出家業給他經營,好收他的野性,怎知因此激怒了他。


    薛英問道:“他既避不見你,我去尋他又怎會見我?”


    柳玨道:“柳家的人他都識得,大舅兄去尋他,隻讓幾個家人出麵,他便不認得不會避開了,若能勸得他迴蘇州最好,若不能,我這托大舅兄帶些盤費給他,他在外數月,這邊老鋪也不見他去拿錢,隻怕身上所餘不多。他若在外受苦,我哪裏對得起亡故的父母兄長?”


    薛英點頭道:“待我尋著他,再見機行事吧。”


    他兩人談了半天話,薛若越坐越覺焦躁,這客廳中好幾把座椅,他貓起身子想挪個靠門近的坐,薛英眼角餘光見了,道:“七郎,我聽聞你劍術大長,是不把大哥放眼裏了。”


    薛若的劍術大半是這個大哥所教,卻沒人知他練得那麽高深,他倒不是刻意隱藏,隻是深居家宅沒人比鬥,與父兄打又先怯了,十成功夫使不出三四分,便都以為他修為甚淺。薛英所聽聞,自然是他黑陰山殺賊的事,那可不隻殺賊一件事,還要追溯到他為何殺賊,他坐正了別開臉,哪敢應一句。


    薛英這時卻要說他的事了,大概與柳玨談了半天,脾氣消了,溫聲道:“你二哥管下糧廩失盜,你幫他殺了盜糧的賊匪,追迴所失,功不可沒,二哥都寫了書信迴家誇你呢。”


    他倒沒提唐玉冰一句,薛若鬆了口氣,道:“爹可怪我殺了那麽多人?”


    薛英道:“殺那些個惡盜,為民除害,誰會怪你?你在外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大哥和爹都十分欣慰。”他一頓,又道,“你五姐在宮中也傳了信來,說你藝高膽大,驍勇有為,是家中的棟梁之材呢。”


    薛若去太子宮中見他五姐,他姐可是為他與唐玉冰的事訓斥了他半天,沒想到底愛惜他,也為他向父親說情,他心中感念,輕輕“嗯”了一聲。


    隻聽薛英繼續道:“你殺盜鏟匪,你二哥據本上奏,你五姐也向太子提了你的事,聖恩浩蕩,陛下破格嘉賞,前幾日傳旨家中,特授你指揮使之職,傳你進京麵君聽諭。”


    薛若愕然望著他。


    “七郎!”


    薛若正不知所措,忽聽唐玉冰在門外輕輕叫了一聲。他心中一激靈,不知她要做什麽,猛然踢了椅子奔出去。


    薛英大怒,叫道:“你站住!”伸手去擒他,哪知他身手遠勝從前了,竟拿不著被他溜了,忙和柳玨追出去。


    薛若奔到樓下,出了戴家客店,隻見店角影子一晃,他急忙追去,追到幾株老樹下,隻見樹梢上一個淡黃色身影輕輕搖蕩著,唐玉冰抱著個布包子,就坐枝上冷冷看著他。


    薛若走到樹下定定看她,眼神裏竟有點喜悅。


    唐玉冰問道:“七郎,你要去做官了?”


    薛若不答,她忽把布包子拉開拋下物件來,不冷不淡地道:“恭喜你要做官了,換對新鞋子吧!”


    薛若看了眼掉下的鞋子,一對嶄新的黑色紵羅雲紋履,他拿過來,蹬了腳上舊鞋,將新的穿上,唐玉冰和他在一起大半年,哪會不知他穿多大的鞋,買的大小正合適。


    他穿了新鞋子,用力踩著走了幾步,抬頭道:“你下來。”


    唐玉冰卻隻是看著他走來走去,他眼神裏的喜悅是真切的,他穿著新鞋神色又柔和了幾分,她很少見到他這般真切的喜悅。


    薛英二人追過來,見她兩人不跑,柳玨便扯了薛英站店邊遠遠望著。


    唐玉冰聽了薛若的問話,聽到柳玨說沒寫過她字,她如今也信他姐夫這話的,想及這兩日逼迫他來責問他姐夫,心裏歉疚,又見薛英過來,知他一時脫不了身,便去附近尋鞋鋪給他買了對新鞋,哪知迴來又聽到他大哥給他說的話。


    薛若居然被封了官,薛若居然要做官,這是她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事。


    薛若叫她不下來,不知她想怎樣,想再叫她一遍,忽然臉色微微變了下,站定了看著腳上的新鞋。


    一絲絲熟悉的刺癢從足底爬上腳背,爬上小腿,肆無忌憚不可抵擋地往上爬。


    薛若心裏驚怒,伸手要將鞋子脫了,手指才碰著鞋,那柔軟新穎的鞋麵又刺了下眼。唐玉冰這大半天裏三番兩次催著他買鞋,一片關心的情意半分作不得偽,不知怎地又如此作弄他。


    他望一眼唐玉冰,眼中憤怒委屈之極,不覺想起當日兩人被害的情景,心中羞臊惶懼,還恐她要不管不顧再去天賜府尋仇,一時思緒雜亂,叫道:“你做什麽!”


    唐玉冰看他難受,悻悻道:“我看你怎麽跑!”


    薛若想脫了鞋又覺得不舍,索性抱著麻癢的小腿坐下,咬緊牙使性子不理她。


    那邊薛英兩人見狀不對,快步過來扶起他,薛若全身都癢了,仿佛萬千蟻蟲啃咬,忍得滿頭汗。兩人見他煞白著臉痛苦難當,都驚駭起來,薛英拔了劍在手,怒道:“唐玉冰,聞鶯亭未曾領教九小姐高招,今日我薛英與你把那一戰之約了了!”


    唐玉冰跳下樹,道:“你要怎樣了?”


    薛英道:“你要使暗器使毒使什麽下三濫手段都由你,我薛英隻用這把劍領教!”一劍指去,示意她動手。


    薛若抓緊柳玨手臂,求道:“姐夫!”柳玨被他那手勁嚇著,忍痛問:“你是中了她什麽毒?”薛若又看向唐玉冰,顫著唇道:“他是我大哥!”


    唐玉冰忽然也覺得萬分委屈,他哥哥他姐姐他姐夫,她誰也不能得罪,她誰的臉色都得看。她站在那裏任薛英指著,也不動手也不說話,更不給他解那痛癢。


    癢死他活該!


    薛英這意氣凜然置生死於度外的架勢,被她不言不語地晾著,他要先動手又不免落得欺負女流之名,一時頗下不了台。


    薛若咬牙擠出一句:“大哥,我沒中毒。”他和唐玉冰在一起,早不知中過她多少毒,他本就虧欠她,就是被她毒死他也認了。


    柳玨早瞧出不對勁,把薛若扶到一邊,按住薛英拿劍的手腕,道:“大舅兄,你帶七郎進去,我來問唐姑娘。”


    薛英攙著薛若走了兩步,也不放心妹夫,迴頭望著。


    柳玨見唐玉冰瞪著薛若,又怨又氣,心道這分明就是一對冤家,在這裏僵持著哪問得出什麽。便道:“唐姑娘還識得我麽?”


    唐玉冰看他一眼,這人穿著月白色衣裳,一身柔滑蘇綢,溫雅俊秀,依稀是前年見過一麵的柳三公子。這是薛若的四姐夫,她點點頭。


    柳玨道:“唐姑娘也到客店來吧,你和七郎有什麽隱情,好好與我們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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