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


    萬籟俱寂的廳堂忽然傳進兩聲清脆的鳥鳴,那屋外的夏日頂上的青天,鮮亮而廣闊,鳥雀自由歡叫,卻又有什麽生死煩惱。


    舒月嵐聽著枝梢鳥鳴,微微笑了起來。他喜歡這個山莊,喜歡山林間藏匿的種種小玩意,它們會忽然冒出來又忽然消失,就如平靜湖泊裏蕩起一點漣漪,想尋找時卻不知何處去了,憑空惹人遐思牽念,無端端地喜愛。


    他微笑著,如山莊晨早間的雲煙,萬般情緒忽然隱匿無蹤,讓人捉摸不透。


    舒月嵐的長相有七分肖似母親,他母親年輕時也曾豔壓秦淮河,美貌在一眾名妓裏數一數二,他生來就很俊美,尤其他的微笑,真真如月下煙嵐,虛渺空蒙極令人著迷。這個山莊裏喜歡他微笑的人很多,可惜不喜歡的也不少。


    楊牧風就很不喜歡,與彭春常幾個管事一樣,看著舒月嵐的微笑,就宛如對著絕世無雙禍害,那不是入山喜逢仙雲,而是頂上冒出了陰煞氣,不由地肉顫心驚,他完全看不透那微笑背後的心思。


    這廳堂裏緊繃的氣氛忽然鬆弛下來,裴成誌不知他以命相賭的一腔壯烈豪情為何突然像打在棉花團上,他茫然抬頭望著羅漢座上那個青雲幫主。


    “裴寨主,這事過兩日再議。”舒月嵐淡淡地說,又吩咐楊牧風,“裴寨主遠道而來,你安頓一下,先在山莊裏住幾日。”說完起身,徑自轉過白玉屏後走了。


    裴成誌完全不知所措,他慢慢站起,忽覺冷汗冒了一身。


    楊牧風叫來莊仆給這個匪盜安排了住處,也向那屏風後走去。屏後又隻是個小隔間,僅有一具搖椅,楊牧風看了眼紋絲不動的椅子,青雲幫事務繁多,每次舒月嵐不想進廳堂議事,就會坐這搖椅上聽,待議事的一幹人都爭論完了,再出麵處理。然而楊牧風也知道,這個小隔間可以布置多少人手,隻要舒月嵐一聲令下,就可以對廳堂裏的人作伏擊刺殺。


    隔間的側麵是個木門,輕輕推開,眼前一條通廊,兩邊數間廂房,也是個小院。左側頭間房與前麵大議廳隻一牆之隔,此時敞著門,楊牧風走了進去,就見舒月嵐一隻腳擱扶手上,半臥半坐在椅,神情很隨意地翻看著一堆紙冊。


    房裏四麵書架,也有書桌椅凳茶幾若幹,還有另外四五人在忙碌著。早間議事時王晟與白蘭相又將匪盜的事在此細述過,領了幾道指命下山而去,彭春常想起舒幫主欲打織造的主意,也隨同下山去看織坊了。吳玉侯自忙鳳翔衛的事,青雲幫日常的事務向不參與,這房中幾人也是管事,和楊牧風一樣,每天要為舒月嵐處理各地產業的種種事務。


    青雲幫與鳳翔山莊本是一體,鳳翔山莊在明,不便經辦的事,便由青雲幫暗中處理。楊牧風管的便是鳳翔山莊明麵上官麵上的事。


    楊牧風在他那張書案邊坐下,他知道舒月嵐在查看這些時日聚集到應天府的江湖人名冊,舒月嵐不開口說話,他也隻處理手頭的事。各人偶爾有事議論,即便意見相左,也沒敢在舒月嵐麵前爭吵。


    舒月嵐看了幾個名冊,似是覺得無趣,忽地開口,“前堂的話,你們也聽到了,都不想我管這事麽?”他問的是房裏另外幾人,楊牧風是不用問的,當著舒月嵐的麵都想擠兌走裴成誌了。


    這些管事有從前跟過他父親的,像楊牧風年隻三十來歲,卻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也有他任幫主後提拔的,還有機緣巧合與他結識入了青雲幫的,一個個都是幫裏能力超群的骨幹。能給他處理青雲幫事務的,一身武學修為自然也不弱,他在前堂與裴成誌說的話,這幾個在牆後也都聽得明明白白。可惜他這麽明知故問,也隻讓忙碌的幾人稍稍停頓了下,隻換來三句話:


    “管之如何?”


    “如何管?”


    “不如不管。”


    事涉綠林道,這些人意見空前一致。舒月嵐勾起嘴角,欲待說什麽,何閬手裏整理著來南京的江湖人名冊資料,開口說出實情:“幫主,綠林道上的幫寨多如牛毛,哪能盡都收服?裴成誌大言不慚,他又哪裏做得了各處幫寨的主?”


    楊牧風歎口氣,勸道:“即便都收歸青雲幫了,這些賊盜看來講義氣,臨危時怕不還是隻顧自家,哪裏會服青雲幫的管束?金沙幫不也說叛就叛了?”


    舒月嵐不悅地道:“不提金沙幫。”


    何閬卻又道:“如今天賜府對我們虎視眈眈,昨日損了羅天弈不少爪牙,這許多江湖人齊聚南京,不正好受他暗裏唆使,衝我們挑事?幫主卻管幾個賊盜做什麽?何況殺那黑陰山賊盜的人,可是薛家七郎太子妃之弟薛若。”


    這個薛若,說俗了,那是東宮太子的小舅爺,如今還剿匪有功。


    舒月嵐看著花名冊,又翻開紙卷看那些人畫相,楊牧風看他不言語,心頭暗驚:舒月嵐,你與天賜府不和,已不容於丹陽王,如今與六皇子又有嫌隙,難道還要再得罪東宮太子?


    他正自胡猜亂想,忽見舒月嵐瞥來一眼,扔了張畫紙過來,疑惑地問:“這女賊,不是天賜府的?”


    楊牧風起身撿來看了,也略有點驚訝,“飛天鳳?”他極速地閱過畫相旁寫的幾行簡介,這隻是個在江湖上略有點名氣的小賊,他不由皺下眉道:“看來是被羅天弈利用了。”


    舒月嵐似是想起初七那日的諸多事,想起那雙火一樣仇恨的眼睛,刻下還議著山東盜匪的事,心情實在欠佳,冷聲道:“既然也是道上的人,就該掂量掂量,青雲幫也是她能闖的!”


    楊牧風低聲道:“我讓人盯著點,羅天弈不殺她,怕是要任她找青雲幫麻煩。”


    舒月嵐不再理這事,這麽個小賊,還不足以令青雲幫麻煩。他忽又問:“你們說,羅天弈弄了這麽多人來南京,要挑什麽事端?”


    這幾日雲聚南京城的世家門派,明麵上是接了昭園請帖而來,其實昭園園主不過在戶部掛個閑差,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識得那麽多江湖人物,背地裏還不是天賜府使了一把力。


    幾個管事裏一個略年輕的,生得斯文秀氣的男子,這時從案牘上翻出張請柬奉給他,說道:“十五昭園的鑒寶茶會,幫主不如不去?”


    帖子送來已久,男子隻是翻出來提醒他。舒月嵐拿了帖,又翻看那些名冊,忽然怔了下,一會才淡淡道:“這倒不能不去。”他將名冊並帖子往桌上一擲,坐正了身子道,“憑這些人,能對青雲幫做什麽?”


    那年輕男子名叫林燦,見他問又道:“這些人明麵上是接了昭園請柬來赴會的,與天賜府和青雲幫都無關,青雲幫若按兵不動,他們要挑事端必然有種種名目,幫主讓各處嚴加防範便是。但昭園辦這個鑒寶會是羅天弈暗中授意,他們卻並非毫不知情,羅天弈若節製他們生事,必然要在鑒寶時對幫主不利,會出什麽意外,幫主可曾想過?”


    舒月嵐道:“離鑒寶會還有六日,羅天弈不會閑著,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弄垮青雲幫的機會。”


    林燦麵露憂色,說道:“幫主也看了名冊,單憑這些人如何弄得垮青雲幫?當年幫主傷了羅靖道,雖說是他天賜府定下的規矩,擂台上死傷各安天命,羅天弈沒臉麵向幫主尋仇,可他卻會千方百計置幫主於死地,這人心思詭譎,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幫主在此探論他會唆使這三山五嶽各門派做什麽,倒不如不管他葫蘆裏賣什麽藥,索性不參與這昭園鑒寶會,或者,讓這個鑒寶會辦不成。”


    舒月嵐微微一笑,又看向其他幾人。


    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捋著山羊須,正是韓佑武外祖父郭元海,老人家慢慢說道:“這麽多年天賜府與青雲幫勢同水火,江湖上盡人皆知,各大門派各有山頭自有宗法,也不會受他天賜府管束,便是那些世家望族也隻是懾於他權勢,與他天賜府並不同心,若說羅天弈能唆使這些江湖人做什麽,或在鑒寶會上如何對幫主不利,未免言過其實,昭園的主人也不會任由羅天弈胡作非為,毀了他昭園的聲譽。”


    楊牧風望過來,接口道:“羅天弈並非無緣無故來南京,他也未必是衝著幫主和青雲幫而來。”


    郭元海又道:“他有皇差。”


    林燦問:“皇差是什麽?誰又知道?”


    “昨日羅天弈帶了兩支天隼出門,卻去與一個叫周常順的人牙子買奴婢,那人平常也賣些別的雜貨,他的差事怕是與戶部有關。”何閬忽然道,“京師前後來了兩道消息,隻說聖上密旨,百官俱不知情。”


    這天子密旨皇家差事,豈有百官俱不知曉的,部閣裏多少謀臣智士,不說個個老奸巨滑,卻都是人中精怪,揣測聖心俱是一把把好手。此事明擺著要人猜,眾人皆默然,舒月嵐千頭萬緒,轉念又問:“顧思弦要在昭園請人鑒寶,那幾樣寶物底細可探清楚了?”


    顧思弦是那昭園之主,昭園年年辦茶會,顧園主不過是掛個地主的名頭,實則是朝廷為茶馬邊貿事辦的招商會,這次顧思弦發帖請了諸多武林人士,可不是來品茗的,隻是選了茶會同一日舉辦鑒寶盛會,名義上就是請人鑒賞幾件碧落城寶物。


    但是坊間暗中流傳紛雜,出了幾樣寶物都說來自碧落城,譬如昨日那白壺與鎮尺,眾管事八成斷定是贗品,然而昭園所鑒是否便為真品,連青雲幫都未曾摸清楚。因此林燦懸著心生怕鑒寶會有險,楊牧風等人又猜測著這寶物與羅天弈的皇差有關,舒月嵐也是轉著這個心思,他不怕涉險,卻不能不防範。


    這事被他們繞來繞去一番討論,陷入了僵局,舒月嵐道:“這麽說來,隻能靜觀其變?”舒月嵐可不喜歡被動等著別人生事,幾人正尋思著如何防患於未然,門外忽有人稟道:“幫主,府城裏有信來。”


    何閬詫異地望去,舒月嵐轉眼正見楚京滿頭汗走了進來。日光從他身後壓進門來,明烈豔亮,昨日下了半天雨,今日這暑熱一漲開來,又真讓人難受。晌午都過了,舒月嵐一邊吩咐人送來午膳冰塊,一邊問:“什麽信?”


    昨日鳳翔衛與天隼打了那麽一場,羅天弈行事素來狡猾,為免橫生枝節,舒月嵐又讓楚京跑了一趟藥廬,交辦了些事。他倒沒想羅天弈今日陪他姐遊湖去了,心思根本沒放這茬事上。


    楚京跑一趟府城,總會給他探些城裏消息,這迴連信都捎來了。幾人吃著午膳,耳朵裏聽著他說話。


    楚京道:“龍勝賭坊的龍四帶人砍了崆峒派的弟子。”


    他將書信遞過去,那隻是各處商號傳遞消息的信件,並不會詳述細情,舒月嵐看也不看扔給了何閬,隻問:“怎麽迴事?”


    “昨晚龍四的一個小妾被人睡了,還死了兩個門衛,龍四毒打了那小妾一頓,問出奸夫是崆峒派弟子,殺死兩個門衛的也是崆峒劍法。”


    舒月嵐又問:“龍四砍死了人?”


    “奸夫死了,還砍傷了其他幾個崆峒弟子。”


    舒月嵐不置可否,對他而言,這種事根本不足一提,隻不知這事是否僅僅是個意外。楊牧風卻問:“兩個門衛是那個奸夫殺的?”


    楚京撇撇嘴,道:“聽說他隻認與那小妾私通,臨死還喊著沒殺人,崆峒派的弟子也沒人承認,可屍體上是崆峒劍法假不了。”


    林燦道:“崆峒掌門可是帶人殺了迴來?賭坊那邊如何了?”


    楚京搖搖頭。


    林燦又道:“這事怎地有點蹊蹺?難道與昭園的鑒寶會有關?”


    這點楚京答不了,楊牧風也皺起眉,奇道:“偏這時節出了這檔子事,既是他門派劍法卻又死不承認,難道真死得冤枉?”舒月嵐嘴角彎彎,斜眼睨去,“牧風啊,這通奸被殺,何冤之有啊?”


    楊牧風幹笑兩聲,舒月嵐可不喜歡胳膊肘往外拐的話,他隻好道:“不知會否有人栽贓嫁禍故意陷害?”


    舒月嵐冷笑,“能將別派武功使用自如的,這南京城中還有何人?但他怎會如此自降身份!”他推了下桌上的名冊信件,起身道:“你們看吧,有什麽事再說。”這大半日裏沒一件好事,他是真厭乏了,丟下大堆事務便徑自離去。


    楚京忙跟了過去,他這個鳳翔山莊的管事,管的都是舒月嵐的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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