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羅家姐弟在後湖看花吃魚,清早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雲霧,將山林裏的水汽蒸騰而去,待到破雲而出時,鳥鳴天清,整個鳳翔山莊顯得格外明和。除了山莊門房裏那個盜匪來客,山莊裏人人看著這陽光都是神清氣爽。


    那個盜匪在這裏候了一夜了,起初還沉得住氣,在門房裏將就窩了一宿,起身時饑腸轆轆,就有點焦躁了。


    看守山莊的門衛沒人理他,八個冷硬的漢子抱刀坐在莊門兩邊,通傳的人除了最初跑了一迴腿,便沒再與他說話,他數次詢問幾時能進莊也隻得到冷眼,如他這般能沉住氣的,都很想砸桌子罵娘了,幸好在他罵出口之前,他從門房窗戶望見莊內那塊太湖石上的字,“鳳翔”兩字他還識得,這裏是鳳翔山莊,他握緊拳忍住了所有的魯莽脾氣。


    青雲幫主未必會見他。


    更甚者,拿了他送官法辦。


    此刻,在這天下第一幫的莊門外,他孤身一人。


    裴成誌心裏如吊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日光火熱豔亮時,終於有個童子飛步過來,領了他進去。


    跟著童子七彎八拐繞得頭暈地走了約莫兩刻鍾,才進了一個小客廳,廳裏兩具客桌,牆上掛著字畫,他往客椅上一坐,童子給他送了茶,還沒等他問話就轉入右側一座屏風後了。他焦躁地喝口茶,就見屏風後出來一人,笑著問道:“可是通天寨裴成誌裴寨主?”


    裴成誌衝他抱下拳,道:“正是,敢問閣下?”


    “楊牧風。”


    “原來是楊管事,不知舒幫主可在?”


    楊牧風坐下,唇上兩撇胡須抖了下,還是笑問:“裴寨主因何事欲見舒幫主?”


    裴成誌想不到進了門還有重重阻難,忍耐道:“楊管事可做得青雲幫的主?”


    “那要看是何事。”楊牧風微笑。


    裴成誌道:“楊管事可管得上一十三道三百六十五處幫寨的事?”


    楊牧風很誠懇地搖搖頭,裴成誌怒道:“青雲幫主何在?”


    楊牧風不語,屏風後傳來童子的聲音:“楊管事,莊主請裴寨主過去。”


    裴成誌理也不理楊牧風,徑自奔屏風後去,後麵也隻有桌椅幾套,眼前一個券門,他快步穿過去,前麵童子飛步走著,領他過了一條甬道,出了一扇院門,又在山道上七彎八拐地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上一條竹階,越過一道石橋,進入一片依水而建的宏偉院閣。裴成誌縱然落草山林多年,此刻也有點發眩。小童帶他從一處守衛森嚴的牌門進去,過了園苑水池,繞過照壁,步上白玉台階,迎麵一座輝煌肅穆的高門,左右石獅威武,又是守衛林立。進了這大門去,通過天井,才終於走入一間大廳堂。


    這廳堂足有十丈開闊,左右牆麵嵌了一列青雲錦旗,旗下整齊的一排黃花梨太師椅,椅間有茶幾,中間一條虎紋波斯地毯,直通廳堂盡頭的台階,階接錦毯鋪陳的石台,上設一座紫檀鑲嵌白玉屏,屏上鏤刻一黑色行草“修”字,字勢肆意,十分大氣,屏前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座精雕細鏤的金絲楠木羅漢椅。


    椅上空空不見一人,廳堂裏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裴成誌正想破口大罵,忽見白玉屏邊袍裾晃動,一人緩緩走了出來。裴成誌見他身著金絲冰紋綰緣絳紫紗袍,發髻上紫玉鏨金雙簪,挑著兩串同色玉珠瓔珞,隨發絲披落在兩肩,這頗有點女氣的裝束,立時讓他噤了差點出口的咒罵,知是見著了正主。


    舒月嵐隨意在那張羅漢椅坐了,裴成誌上前抱拳行禮:“通天寨裴成誌見過青雲幫主。”


    舒月嵐微微一笑,“裴寨主請坐。”


    昨夜一通爭議,今早何閬取來一些匪幫消息,與眾管事又分析議論了一番,難得的眾口一詞,不希望舒幫主接見一個通緝犯。舒月嵐聽著那些議論,卻越發疑惑幾個匪盜的來意。楊牧風察顏觀色,知要說服他不易,於是自告奮勇出來探口風,私心裏還盤算著能用言語擠兌那匪盜離去最好,哪知他不是舒月嵐肚裏的蛔蟲,舒月嵐卻清楚他肚裏的蛔蟲,竟一意孤行將人傳了過來。


    舒幫主的想法也不複雜,一群人議來說去不是個譜,讓人進來說個明白再處置又何妨。


    堂堂青雲幫還能怕一個匪盜進門?說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眾管事無語凝噎。


    於是舒幫主獨自接見了裴成誌,還對門外童子吩咐,“給裴寨主看茶。”


    童子轉身去端了茶,忽見楊牧風走來,接了他的茶衝他使個眼色,童子便退出去了。楊牧風端著茶進了廳堂,一盅敬放在舒月嵐手側案幾上,一盅端給了裴成誌,然後就在舒月嵐下首坐著。


    哪能給匪盜可趁之機?楊牧風不死心。


    幾個管事議談出來的結果,大有此匪乃亡我青雲幫根基而來之憂患。舒月嵐也就任他陪座了。


    裴成誌哪裏是來喝茶的,這一夜泡磨下來,他是坐都坐不住,又衝舒月嵐行了一大禮,急道:“裴某冒昧前來鳳翔山莊,求舒幫主一事。”


    舒月嵐仿佛知道他欲求何事,又仿佛全然不知,隻是神色淡淡地道:“裴寨主請講。”


    裴成誌道:“裴某此次上鳳翔山莊,是受山東河南三十七處幫寨所托,求青雲幫主為黑陰山上冤死的八十三名兄弟討一個公道!”


    “你說的可是唐門那位九小姐的事?”


    “正是!那位九小姐四處謠傳,說她被黑陰山的兄弟汙辱,以致薛七郎上山屠賊為她報仇,她一個女子聒不知恥,卻連累上百兄弟因她慘死還背負奸汙之惡名!舒幫主既有耳聞,想必也知此事全是她妖言惑眾胡說八道!”


    舒月嵐側了下頭,奇怪地看著他,“你們黑陰山兄弟是否玷汙了別人姑娘,我如何知道?”


    裴成誌臊紅了臉,卻是急的,道:“舒幫主,當夜裴某也在黑陰山,隻不曾與那個唐九小姐照過麵,當夜聚集在山上的兄弟也有百來號人,除去枉死的八十三人,裴某也與其它躲過殺戮的二十餘位兄弟對過話,有見過唐玉冰與薛七郎二人的,也有事發時在場圍觀的,都說沒有人汙辱那位九小姐,兄弟們操刀子打劫殺人的,敢作敢當,絕沒有人會撒謊!”


    “若無其事,薛七郎為何會發狂殺人?”舒月嵐卻不為他言語所動,隻是逼問了一句,裴成誌臊著臉,一時卻又不知如何說,舒月嵐坐正了身子,手指在扶手上輕敲了下,冷冷逼視著他,“裴寨主,你不與我提此事便罷,你既說了,若有一言半語虛假欺瞞,今日你進得我鳳翔山莊來,就得折了雙腳出去!”


    裴成誌囁嚅道:“兄弟們都說,那位唐九小姐是自願的,既是自願的,自然不算奸汙。”


    舒月嵐沒說話,誰又能相信,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會跑去賊山匪窩自願給山賊汙辱?但裴成誌卻又不似說假,這幫拎著腦袋燒殺劫掠的匪盜,奸汙個把女子卻也沒必要說假。楊牧風這時笑了笑,說道:“裴寨主,不管人九小姐自不自願,你們兄弟確實是有人與她,嗯,有染,哪怕是自願偷情、苟合吧,引得她情郎狂性大發,這通奸被殺,又何冤之有呢?”


    “楊管事,黑陰山上死了八十三人,不是八十三人都玷汙了她九小姐。”裴成誌怒氣上來,索性認了這奸汙的名,不與他作言詞上的爭辯,隻道:“即便這八十三人都犯了奸淫之罪,兄弟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是通奸被殺了,也無二話可說,更不會喊冤!”


    楊牧風還是笑道:“那裴寨主此來鳳翔山莊,不是為了給兄弟洗刷冤名,到底是為了什麽?你想要我們幫主討什麽公道?”


    “若隻是這八十三個兄弟在黑陰山通奸被殺了,裴某也不敢為這等事上青雲幫來!”裴成誌一轉頭,卻向舒月嵐道:“去年臘月,虎嘯幫、洪嶺寨、鐵崗寨和我通天寨幾處幫寨的兄弟合夥劫了泰安府的糧倉,得了糧米有一千多石……”


    楊牧風抖了下胡子,不想他這等事也這麽坦白說來,舒月嵐卻隻聽著這匪盜述說,神情淡然,裴成誌道:“……每年冬月天冷,佃農富戶收成都不好,各處幫寨的兄弟就抽不到什麽油水,雨雪一下路一封,商旅也少了劫不到什麽錢財,因此鄰近的幾十個幫寨私底下都有協定,冬月臘月裏劫到的錢物不論多寡,各幫寨都要拿出一半來,選個天好的日子,又選寨裏頭目一二人,共聚一處,把那一半財物合在一起,再按各幫寨功勞和人頭分贓。這麽分,原來劫不到財的不致餓死,財物多的幫寨雖有些吃虧,但來年他要劫道,他處兄弟都會讓著些,他若有難,吃過他糧米的兄弟也會幫忙。虎嘯幫和我通天寨幾個劫的糧米最多,因此選了臘月十八那一日,發貼各處幫寨來黑陰山分糧,當日來的有山東河南等三四十個幫寨一百餘號人,大夥湊起來的財物雖不富餘,分一分卻也都能過個好年。當夜虎嘯幫作東請各處兄弟喝酒吃肉,不料想那個唐九小姐卻闖入了黑陰山。”


    舒月嵐微微點下頭,這些盜賊山匪聚一處合財分贓,名為周濟同道兄弟,實是結義聯盟,這點裴成誌沒細說,舒月嵐也隻是點個頭示意他說下去。


    裴成誌道:“山上的兄弟都沒見這位九小姐,也無人識得她,她一個孤身女子深夜在山寨裏走動,若知道她是江湖上惡名遠播的唐九小姐,哪個敢去調戲她?她自己不鬧不逃不求人搭救,若不自願,她一身毒藥使出來,哪個是她敵手?後來薛七郎上山寨尋她,這薛家小郎沒什麽名頭,更沒兄弟識得他,哪知他劍法高強,一下發起狂來竟無人打得過他,當夜聚在山上的兄弟就有八十三人慘死在他劍下。”


    楊牧風看舒月嵐隻是聽著,他多少有點了解他家幫主脾性,這裴成誌不說出個所以然來,不究明根底,舒幫主是不會對這事有任何說法的。他斟酌了下,又笑著接口道:“即便如此,裴寨主和其他兄弟要尋仇,也該尋那薛七郎去,總不能讓青雲幫來出這個頭,替你們報這個仇吧?”


    裴成誌忍著氣,這個楊牧風一直在推委,說到底這事與青雲幫無關,不論因果好歹,最好都他們這些匪盜自個擔了,楊牧風不想他們來青雲幫求這個公道。但是,他楊牧風不是青雲幫主舒月嵐。裴成誌說道:“這為寇當盜的哪一個不把性命寄放在閻王那裏?哪個死了還指望有人給他報仇的?楊管事多慮了!”


    舒月嵐忽然微笑道:“那到底是何事把裴寨主逼上青雲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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