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物未查清,神秘人未查明,白蘭相斷然不是來喝茶說閑話的,聯想起彭春常那句話,舒月嵐將今日諸事梳理了一遍,不難猜到他所為何來。


    楊炎在清涼山下堵殺鳳翔衛,乃是臨時召集人馬過去的,並無事先謀劃,三部未能及早獲悉也罷了,但是崔琪出逃前已被殺身死,三部也無消息及時傳知鳳翔衛,劫人出了差池,未能早作應變,白蘭相便來認罪了。


    畢竟這件事造成兩支鳳翔衛被殺,傷亡慘重,他擔的幹係不小。


    白蘭相垂眼,道:“是。”


    這一問一答,座中無一不是人精老怪,哪會聽不出說的何事。


    今日諸事,哪一事最嚴重,哪一事要三部之主來請罪,吳玉侯最為明白。連他初初聽得崔琪死訊,猝然所想也是:鳳翔衛怎麽未曾收到消息?待冷靜下來,才想到這消息根本來不及送達。退一萬步講,哪怕三部將消息傳來了,那時鳳翔衛已在半路埋伏,還來得及撤迴來嗎?按吳玉侯的想法,兵馬已動,哪能空手而迴。以韓鐵當時的做法,也沒打算放手撤走。


    至於舒幫主會否收迴成命,吳衛長也能推測得七八分。


    舒月嵐起意劫崔琦,是因碧落劍法,但他卻不曾下令劫拿柳東平。以吳玉侯今晚所見,舒幫主對碧落寶物並不如何看重,他劫人不是為了劫奪劍法,而是要弄清劍法來曆與崔琪殺人炫技的緣故。因此,消息便是送來了,舒月嵐也不會撤迴鳳翔衛,崔琦死了,可以劫屍,劫他的門人。總而言之,能讓舒幫主弄清這件事,綁隻豬迴來都可以,決不可能因崔琪一死便罷休。


    而柳東平源源本本講了個明白,天光放晴,舒幫主何必再拿人?即便有心謀奪劍法,去找那支鎮尺便夠了,名義上那寶物還是要獻與青雲幫的拜山禮,沒必要再在飛劍堂的人身上糾纏。


    既然謀劃不會更置,結果依然是血染山野,白蘭相上山莊請這個罪便成了個姿態,他的兩支鳳翔衛已傷亡,罪不罪的於事無補。


    想清了這些關竅,吳玉侯也不多言了。


    何閬嘴唇微動,卻被彭春常使了個眼色止住。依楚京所述,崔琪被殺,是柳東平臨時起意,他的門人倉促出逃,又故意隱瞞死訊,三部的人來不及探明,也情有可原。如果今晚白蘭相不來山莊,他會攬下這件事,青雲幫各地密探線人,一切消息來去,由他統管。部下疏漏過失,也是他失職。


    彭春常想的卻是,這場廝殺本源於天賜府軍的報複,雙方遲早得拚殺一場,沒有輸贏隻有生死,這跟崔琦死不死沒關係,跟三部的消息也沒關係,白蘭相請這個罪挺多餘。


    舒月嵐何嚐不知這個事理,他連防備不周的吳玉侯都能饒了,有什麽放不過白蘭相這點幹係?


    他默然不語,隻是心頭突然有了另一點想法。


    耳目靈便,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便能事事謀算於前,事事籌備周全,但這隻能是一種寄望。世事變幻無常,事變倉促,怎可能萬無一失?若他事事倚消息為重,將縛手縛腳,臨門事變,必然無法應對。若耳目真無所不達,似那天家行監察之舉,敵我俱在掌內,則金沙幫叛變如何不會早知?到底青雲幫沒有監視自己人。但即便耳目通達至此,便能事事無失麽?那天家萬目注視下,不依然有逆臣反賊?縱然耳目靈聰至極,今日之事便能化幹戈為玉帛?還是能反殺天賜府一個措手不及,令其全軍覆沒?或者,便能挽救迴死去的鳳翔衛?


    這無啻異想天開。


    耳目得來的消息不過是他下決斷的依據,決斷在心,必然有對有錯。


    哪一個賭徒穩贏不輸?哪一個將軍常勝不敗?哪一位謀士算無遺策?哪一位人主無所不能?


    哪一場變故不能重拾河山?哪一局棋不怕起死迴生?哪一場仗不須臨陣應變?


    他舒月嵐怎可能隻依靠耳目決斷生死?謀算成敗?


    說到底,他想到了天賜府會報複,算到了鳳翔衛會與天隼衝突,這不靠耳目而是才智,但是他的衛隊還是死去了,這是他或者說他統馭的這個幫派機變不足,這不僅僅是耳目之失。彭春常有一句話他是無法苟同的,他說羅天弈豈能善罷幹休,如果能全滅了天賜府軍還管他幹不幹休!即使明知是死戰,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部下去送死,如果有一絲活命之機,哪一位人主真舍得部下枉死?這件事,是他決斷之失。


    他算到了變故,卻沒做好臨陣應變之策,沒能起死迴生。


    所以,他的鳳翔衛枉死了。


    子夜裏山風浩騰,燈影明滅,一息間萬念起伏。


    舒幫主到底還是怒了。


    這怒氣一半來於仇敵,一半來於己身,省己而後恥,知恥方覺怒。


    這怒無論彭春常如何插科打諢,無論吳玉侯如何先聲製人,也無論白蘭相如何獻寶取歡,是熄滅不去的。這幫部下都有一種驚憂,怕他一怒之下掀起血雨腥風。


    這怒他隻能壓於心底,他望著白蘭相,開聲道:“罷了,怪你不得。”


    然後看向吳玉侯,淡然一句:“總有你殺迴來之時。”


    韓佑武攜木盒穿過山道林徑,迴到他從前居住的院落看望外祖父,老人家討厭了山雨濕冷,避居林院不出,外間消息卻還是有所耳聞。


    韓佑武歸來他心中歡喜,卻不說什麽,接過木盒隻問緣故。


    韓佑武將客店中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說知,又將砸打匪盜之事粗略說了,老人家臉色果然冷沉下來,抽出竹篾欲打,然而看著親外孫那棱角分明英氣勃勃的臉龐,還有那高出他一個頭的身量,還是放下了手。這孩子已經成人,不再是幼童了。


    最後隻是罰跪竹篾,跪上三天三夜。


    韓小當家哪裏能依,忙叫著:“外公,韓叔幾個還傷著,我得去看望!”


    老人家一歎,當差不由己,舒月嵐讓這小子過來,哪裏隻是領罰那麽簡單。幫裏死傷人不鮮見,舒幫主不可能事事交待無漏。韓佑武是老人家一手教導出來,如今領了五部的職事,也算他管下。大國小家,世上何處人事不繁雜,死傷者的善後,功績的裁斷,舒幫主是扔給他來給韓佑武安排提點,哪些該留意,哪些不能漏,千人千麵,人事隻能圓。


    老人家絮叨著教導了半天,幾根竹篾扔給他拎迴去自罰,便將韓佑武趕下山莊了。


    山夜清寒,居室卻舒適而暖和,仆人送上了養神湯膳,老人家喝了幾口,在明燈下打開那隻木盒,揀了幾塊碎片看了半晌,看不出所以然,隻好放迴盒裏。驀地那塊紅棉布引起了他注意,他小心從瓷片下抽出來,放在燈下細看。棉布上斷緯抽絲,隱隱有花型圖樣。他手一顫,揉了揉花眼,定神再看,是一種奇怪的花,左一朵,右一朵,四角有四朵,朵朵一模樣。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喃喃了一句:“花開兩枝,好個花開兩枝!兩朵就兩朵,弄個四朵帕做什麽!”


    抬眼見仆人侍候在一旁,甩過去紅棉布,冷哼,“北邊的人,他們送這個來做什麽?!”


    仆人看著四朵花帕布,又看了眼破瓷壺,久久無語。老人卻逼視著,有些氣唿唿,仿佛那爭執的孩童非要辯出個對錯。仆人隻得開口,“這應該是個意外。”


    不管意不意外,老人將棉布丟迴去,蓋棺定案般合上木蓋,就那樣將所謂寶物棄入箱底鎖了。


    明軒內,夜已漸深,舒月嵐看向王晟,“你是為何事而來?”


    如果隻是傳送消息,說那拜山請茶的事,王當家遣個人送封信便可,何須事事親自來稟報,便是抽調了巡山衛,未能及時巡查得鳳翔衛與天賜府惡鬥,也沒必要苛責,畢竟以巡山衛的身手,趕去助戰不過枉搭性命。舒月嵐心一動,將那堆書信拿起,翻向最下一張紙條,抽出看了。


    一院早前飛鴿來的消息,有匪盜裴成誌,登門來拜謁舒幫主。


    舒月嵐捏著紙條,瞪向送書信來的人。何閬的手筆,若有重大難決之事,給他壓箱底。“那匪盜如今在哪?”


    “在山莊外門房候著。”何閬道。


    那匪盜不識路,在城中亂兜了一圈才到山莊,王晟欲搶先報信,自然不去提點他路徑,因此他與白蘭相三人進了山莊,裴成誌才姍姍到來。


    楊牧風接了門房傳報,立即找上了何閬,恰逢何閬與彭春常問了王晟三人來意,正要來尋舒月嵐稟報,隻把一院的消息略向他說了,幾人自知事關重大,於是故意將那匪盜冷落在莊外,楊牧風恐他鬧事,便在莊門內監守拖延,由他們來此商量對策。


    私心裏,幾人都不希望那個匪盜進莊,於是壓著這事不提。


    那邊王晟已取出匪盜拜帖,奉了過去,將巡山衛圍追匪盜以及他放了裴成誌過來山莊之事說了。


    舒月嵐看了拜帖,一肚子疑猜,“他們沒提因何事見我?”


    “隻說事關隱密,須當麵向幫主陳說。”


    舒月嵐起身離開搖椅,負手在軒內慢慢踱著,“泰安來的匪盜,他們不怕被送去見官……你們說,這人我該不該見?”


    “幫主家大業大,難免遭盜賊惦念,不見為妙。”彭春常率先開口。


    舒家先祖以一擔一騎伊始,曆經數代人心血才在這帝畿之地創下一份基業,攢下萬貫家財,以致今日他舒月嵐才能稱霸十三道,打拚下富可敵國令人豔羨的家業。祖先的這份財富得來不易,他們也遭過劫盜搶掠,失過錢財亡過人命,因此先人習武組建護衛,隻為守護艱難創下的家業。直至他父親舒欒創建了青雲幫,才一步步走上爭權奪利,侵吞各道擴張版圖的爭霸稱雄之路。


    舒幫主的家業很大,十三道明的暗的都有他的財產,因此青雲幫堂口遍布各道,但最基本的職責還是守家衛業。這也是他們能夠見容於世,雖遭官府皇室忌憚,卻還沒被圍誅剿殺的原因,他們不殘害良民,不謀逆造反,他們與匪盜不是同一路人。更甚者,若舒月嵐沒有青雲幫作為倚仗,他便是各道匪寇惦記的刀頭肉。


    因此,盜賊叩門而來,這幾個幫中管事,連同舒月嵐自己,心裏率先想到的,都是家裏哪件財物讓賊眼紅了。這麽一想下去都很無奈,舒幫主讓人眼紅的財物何止是多,若舉世皆賊,早被人連骨頭都啃食。


    何閬點點頭,說出另一種隱患,“聽聞泰安一帶匪盜遭了事,官府還發了榜緝捕,我未及查看,尚不知來人是否為逃匪,自然不該放這麻煩進門。”


    青雲幫雖不必為官府緝匪,卻也沒必要引禍上門,任是傻子也明白這一淺顯事理。


    吳玉侯眼望王晟,冷著臉不滿地道:“自古賊盜臨門,絕無好意,更非幸事。那幾個匪類撞到你手裏,就該打殺了,怎還放人過來?”


    王晟微露苦笑,“我也想都打逃了去,隻怕真有要事誤了。”這便是他星火趕來鳳翔山莊的緣故,放一匪盜上門,便是他擔的幹係。


    白蘭相卻道:“幫主,那幾人莽撞無禮,似是有什麽隱情,不如讓屬下查清再說。”


    幾人各執一詞,卻都同一意思,不想舒月嵐見那匪盜。


    舒月嵐踱來踱去,心中似有什麽事委決不下,忽然站定,“楚京為何不說話?”


    楚京一怔,他並非謀臣幕僚,青雲幫中事自憑舒月嵐操持,他向來馬首是瞻,有主意偶爾一說,愛說不說也沒人計較,此時被問,隻好咕噥了句:“半夜三更的,見個盜匪做什麽。”


    楚管事是犯困了吧,眾人心道。


    崖外山梟忽然啼了一聲,舒月嵐望向軒窗外,夜色如墨濃,潑染著幾絲雲霧。大約黑暗總予人不安,於是人性愛光亮,光天化日下似乎更能明辨是非。


    他嘴角輕勾,隱隱微笑,“都去歇息吧,明日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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