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芙安置好了小肆,又迴到隆盛客棧,衙役取了證人證物離去,客棧重新開了門,一時也門庭冷落。她付了錢讓掌櫃的交待店夥每日給鳳寧送餐,這時辰雖已晚,料想鳳寧午間吃得飽也不致餓狠了,她也沒想再上樓去看那個小叫花。


    出了客棧,迴首看了一眼門匾,她應該不會再來了。


    客棧門口掛著大燈籠,兩側立著木柱,她慢慢踱到右側木柱邊,手指在柱上輕輕摸,摸到一處定睛看,那裏凹凸不平刻著個兔子小圖案,她取下發簪,又在兔子旁邊刻了個小小的龍形。兔是陽刻,龍是陰刻,刻好了又摸了一陣,才輕輕道:“我走了。”


    兩三條街道外,市肆已沒河岸邊的那般繁盛,一條巷口忽然人影一閃,走出兩人,卻是薛若與唐玉冰。


    白芙避在屋角,見他們一前一後走過,唐玉冰在後帶著怒氣道:“他自個不見了,能怪我麽?”薛若不語,兩人快走到街口,唐玉冰眼尖瞧見一株楊樹後衣影晃動,隨著薛若又走了兩步,猛地迴身掠向樹後,她身法快,樹後躲著的人被堵了個猝不及防,一時驚懼險些狼狽跌倒。


    白芙瞧那人身影露出樹幹,腰間佩著劍,劍穗晃動,似乎是一串魚目珠,她似覺在哪裏見過,不由藏身觀看,一邊細細思索。


    唐玉冰堵了人喝問:“你們幾個人替來換去,賊頭賊腦跟了一路,當姑奶奶我看不出嗎?”


    那人不語,低了頭避一旁去,唐玉冰瞥見他腰間特殊的劍穗,眼珠子一轉,恍然道:“你們是魚璣門的?”又冷笑,“去年你們師妹被我毒死了,如今是要找我報仇麽?”


    那人憤然望向她,罵道:“你這毒婦!”手中劍出鞘,直刺她心口。


    唐玉冰待劍尖將近,不慌不忙使出空手奪白刃的絕技,身子一側,手掌如閃電擊向他持劍手腕,那人變招不及,手中劍幾乎便給奪去,連退了幾步,怎知她奪劍是假,另一手穿花折枝般不聲不響襲到他麵前,那人再避不得,中了她一掌,口中溢出血來。唐玉冰手掌忽化為指,日光下指間銀芒閃動,向他胸口刺去。


    白芙聽得那人是魚璣門弟子,心中恍然,又暗自驚疑:魚璣門人來此做什麽?是來打探那什麽碧落劍法?還是衝唐玉冰尋仇來的?


    她不知雙方何故結仇,看那人身手遠不及唐玉冰,衣袖一動,手指觸及武器,卻猶豫了下。餘光猛見一道劍影遠遠擊來,劍柄撞在唐玉冰欲傷人的手腕上,正是仿她適才奪劍的手法,那劍似長了靈性,一擊後竟彈了迴去。


    唐玉冰轉眼望去,薛若接住劍冷冷望著她,冰冷的眸裏閃著克製已極的憤怒,還有隱隱的一絲難過,薛若看她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唐玉冰再顧不得魚璣門那人,飛身急追過去。


    白芙站在屋簷下,手指一點一點放鬆,魚璣門那人不敢追,負傷向另一邊街道奔逃。她想,這事與她無關,不能管,不要管。但雙腳卻仿佛沒受她心思管製,早一步飛了出去。


    夜色漸染,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一串急切的馬蹄奔跑聲,她飛身屋頂上居高一瞥,薛唐二人身影在街口一閃而過,北向長街奔過一乘急騎,馬上人長相兇獰,一身裝束宛若落草盜寇,街上數個行人急亂亂閃避,馬蹄飛起泥水仿如猛龍吐涎,噴得四處都是。唐玉冰迴頭瞥了一眼,又急忙忙追薛若而去。


    那急馬奔去處屋舍錯落,市肆漸遠漸冷清,白芙向那盡頭眺去,遠遠的天際間山巒隱隱,雲霧氤氳,那片隱約的山色遠在城廓之外,更遠處還有望不及的江流峻嶺,她昨日所踏足的鳳翔山莊,便在那雲煙外目不可及之處。


    她一眼眺過,又望向薛唐二人所去方向。一個自甘被辱的使毒高手,一群被屠戮殆盡的山林匪盜,一騎所向,一片烏雲不動聲色籠罩向那座幽隱的世外山莊,她心中冷笑,往薛唐二人那邊追去。


    秦淮河附近客店館舍櫛比鱗次,薛唐二人惹了麻煩,薛若特意走遠了去尋店舍,偏巷間行人稀落,他二人形跡不難尋,白芙見他們尋了店入住,身影跟著一晃翻入店裏,薛若租了樓上客房,她潛身在房外梁上,探聽客房裏動靜。


    薛若推門進房,唐玉冰隨即跟入,看他悶著生氣,也自氣惱。她不開口,薛若更是悶葫蘆,丟下隨身小包袱,又自顧倒茶喝,並不理睬她。


    唐玉冰問:“你到底在生什麽氣?”薛若不答,她又道:“難道別人殺我,你也要我不還手不殺人嗎?”


    薛若還是不言語,唐玉冰哼了聲,也把自己包裹擱下,“那柳東平劍法古怪得很,你為何非逼我給他送解藥?他是你故識?”她似也不願與他多說魚璣門的事,徑自轉開話題,他兩人與王仲晷打了一架,又去尋麗香院,唐玉冰不情不願,與他尋到了那院舍,竟是臨河的一間妓宅。


    薛若敲開門,院裏站著個嫋嫋娜娜的美豔婦人,撐了把紅花傘,眼波隻瞥了他一下,便舉帕掩嘴,隨口調戲了他兩句。


    唐玉冰一枚銀針立時釘在她手背上,美婦人一隻白玉手變成了黑豬蹄,眼白一翻,昏死過去。


    薛若柔意霽容不過片刻,刹時又烏雲滾滾,內廂房還走出個滿頭珠翠的麗人和小婢,都嚇呆在廊間。唐玉冰有心將那兩女也毒翻,卻不得不在薛若鐵青臉色下給那婦人解毒,就是救醒了人,也未見薛若稍轉好臉。


    更可恨的是,那婦人聽說他們是找柳東平的,臉臭得能媲美糞溝,竟嚷嚷著讓他們給銀子,沒錢別上門。薛若哪裏見識過青樓的勾當,有錢都不曉得使,還是唐玉冰一把毒飛刀架上婦人脖頸,才問出柳東平不在那裏幾天了,也不知下落。薛若在門外等了大半天,怎麽也想不到柳東平搭船去了北門橋,唐玉冰院裏院外轉了幾圈,院裏三女望著她來來去去,都一副隨時昏去的神情。唐玉冰臉色也沒好到哪去,薛若等一刻,她臉色要毒一分。


    最後她耐心忍沒了,把那戴滿珠翠的麗人臉頰上刺一針,半威脅半恐嚇,放下解藥留交柳東平,將薛若拉扯走了。


    於是,薛若一路怒著。


    直到適才唐玉冰又傷魚璣門的人,他惡怒至極,那業火如地獄深底化生上來,還強自苦忍。這當兒進了客房,便猛灌茶水,一杯下去接一杯,唐玉冰若任由他慢慢息怒還好些,偏偏九小姐最恨的就是他不吭不響。他不吭不響地壓忍著怒火,在自個心裏作縛苦鬥,熊熊燃燒的烈焰仿佛煉獄,將唐玉冰的惡化作酷刑,活生生鞭笞他的良善,他自虐般承受著血淋淋的刑罰。直到火焰熄滅,萬惡歸寂,他的心慢慢由熱變冷,他恢複成無情無緒的冰玉公子,而九小姐則深恨不已,難以忍受百般委曲求全,還站在一座千年冰門外。


    因此,如同鬥氣一般,唐玉冰會火上澆油,逼得他將怒火發作到她身上,盡管如此造作之後,總免不了兩敗俱傷。


    薛若此刻不會開口答她,她轉了個身從背後攬他脖頸,薛若拿住她手就是一推,唐玉冰跌退了幾步,氣道:“薛七郎,你別老拿這臭臉對我,你再發脾氣,我出去睡樓梯!”


    薛若捏著茶杯的手都氣抖了,終於咬著牙道:“唐玉冰,你就巴不得人盡皆知,巴不得我倆到哪都讓人退避三舍!”


    唐玉冰好不容易激得他開口,又揪緊著問:“你在生什麽氣?”


    薛若砸了杯,恨聲道:“我生自己氣!”


    唐玉冰愣了下,忽然冷笑兩聲,“你心裏還是怨我殺了莊鈴。我給柳東平下毒,你明知我是怕他傷了你,你也要責怪我。我毒了那三個妓女,因為她們跟莊鈴一樣勾引你,你就隻會怨恨我!”她偏了下頭望他,眼中何嚐沒有怨氣,“其實什麽原由都不要緊,隻要我對人下毒,你就討厭我,憎惡我!”


    薛若嘴唇哆嗦了下,不知是不是氣的,隻是一瞬間又抿緊了。


    唐玉冰拉了把桌椅坐下,不依不饒,“你說滿江湖皆知怎麽了?你那麽怕天下人知道?別人罵你了?別人隻罵我毒婦淫娃!”她仿佛氣憤之極,語氣越來越激烈,“你是怕丟臉,怕辱了你薛家名聲,你怕我賴上你薛家,你們世家望族,怎麽容得你跟我一個毒婦糾纏不清?你是薛家冰清玉潔的七公子,怎麽能娶一個被山賊玷汙過的女人?你家中父母兄姐,哪一個想見到我?他們嫌棄我,你也是!”


    “我沒有……”薛若怒火滿腔,又似被紮滿鋼針,心口沒一處不脹痛。唐玉冰的話他辯駁不了,他是不善言辭的人,何況她的話多半不虛,薛家便是打死他,也不可能讓他娶唐玉冰,但他卻不能對唐玉冰說這種不虛的實話。


    唐玉冰又不傻,她一路跟著薛若,大半年來從江南到京師,他能有什麽心思她不清楚?他惹怒了父親被逐出門,他到京師到太子宮邸求見他的五姐,是想要他姐姐為他求情說好話,他一心隻想重迴薛家做他的冰玉公子。他們在宮外待召,待了三日他五姐才見他,那傳召的內侍帶來太子側妃的一句話,隻見薛若不見旁人。她想起他見過姐姐出來,臉色都是冰寒青白的,他沒跟她說一句話,他看也不看她筆直地走著,仿佛能不認識她多好。


    唐玉冰心中苦痛,嗓音發顫,終於帶上了委屈,“七郎,是你把我遺棄在黑陰山的。”


    薛若心頭被錘了一把,滿腔怒氣刹時被紮破,泄出去變成滿滿的難過怨恨,不知怎麽消解,終於又吐出一句,“你能殺那些山賊盜匪的,可你偏要作踐自己!”


    唐玉冰扯了下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我作踐自己你讓我死在黑陰山好了,你又迴去救我做什麽!你嫌棄我還夜夜和我睡!”薛若脹紅了臉,不知如何應她,唐玉冰氣瘋了,尖叫起來,“薛若!第一個強暴我糟蹋我的是你!”


    “你明知不是那樣的……”薛若咬住唇,那是他最不願意想起的恥辱。


    “那是怎樣?”唐玉冰終於哭了,“你那般討厭我下毒,是我毒害你的麽?”


    薛若哪裏還忍受得了,轉身將她抱住了,抹著那如花臉頰上的淚水,喃道:“不是你的錯,我們是被人害的。”


    白芙沒聽到想探聽的事,她不知唐玉冰說的“莊鈴”便是那個魚璣門弟子的師妹,她沒探得魚璣門什麽機密,隻聽著兩人如此爭吵,冰玉公子哪怕劍法練到天下第一了,口舌不伶俐依然得敗得一塌糊塗。但她聽到唐玉冰哭,想起昨夜在鳳翔山莊的遭遇,忽然又有點可憐這個女子。店外簷水嘀嗒了下,一點積水隨風掉落,她沒興致再聽這個壁腳,閃身離開了客店。


    唐玉冰哭了一陣,薛若也不會說什麽好言語安慰,就隻是抱緊她。他虧欠這個女子,虧欠了許多。良久,唐玉冰安靜下來,忽然在他耳畔輕聲說,“我們去找他好嗎?聽說他來到應天府了。”


    薛若心一緊,硬聲道:“不是他!”


    “不是他還有誰?還有誰像他寫得一筆好字,名家書貼信手拈來,仿得能以假亂真?”唐玉冰靠著他懷抱,到底還是有些委屈,“隻有他,他與我有過節,接過我的戰貼。七郎,你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我沒向你們薛家下過戰書。”


    她哭疲了,眼眶裏還盈著淚水。薛若無言相望,唐玉冰驀地心頭一震,她從未見過薛若如此神情,他麵容繃緊,雪白無華,克製不住的痛苦溢滿黑眸,晶亮欲脆。她不忍鬧了,輕輕道:“總要問一問吧?總不能這惡名都我擔了,理都你薛家占了。”


    薛若咬緊了牙,他們心裏埋著這道雷,他刻意去避,卻還是躲不過去,他們在爭吵中會翻出來,他並非不相信唐玉冰,可是他想不出他們被害的原由,唐玉冰的猜測太荒誕。


    他想一口迴絕,唐玉冰的話句句占理,她占盡上風的話在逼他,逼著他與薛家決裂似的,讓他心裏煎熬,刀絞般翻騰。他喘息了下,那萬分的難受痛苦,卻逼得他忍受不住地叫出口,“他是我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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