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了許久,秦淮河畔一片白房子浸在豔陽裏,酒樓茶館依然聚滿了人。


    臨河的窗位早被塞得沒一條隙,桌子都換成了條凳,上上下下站滿了好事的人。小二來迴送著茶水,偶爾也擠到窗口去瞧瞧,隻是人多,總不得便。


    這時兒吃飯的人稀稀落落,店家於是變著法兒收茶水錢。


    但有一處生意猶然火爆。非但沒落了窗位,酒樓大堂也是食客滿座。


    秦淮醉月閣,兩酒兩黃金,敢在這裏花銀子的爺不是口袋子撐得太飽,就是麵皮子餓得慌。這些錢爺們往日裏趾高氣揚,進了醉月閣卻都得把眼珠子擺迴原位。誰也沒高人一等,因此誰也沒亂喘大氣。


    初七這一日猶其安靜。每個人都在靜默地夾菜端酒,動作像河水悠優,慢得時光要停下來。這一片靜裏其實更襯亮了另一種聲響。


    大排敞開的窗子,碧水深遠,弦樂笙歌聲聲入耳。


    隻是這聽曲的眾人,誰的心思又在曲上?


    楚京走在二樓通道裏,揉揉雙耳,想著今日的秦淮歌樂,非常人所能忍受。走了幾步來到樓梯口,猛然一激淩,一支短箭迎麵射來。他伸指急夾,退了一步,聽得樓下大堂有人厲喝叫陣:“楚小狗,叫你家狗主人出來!”


    樓下食客大嘩,喧鬧一陣都看著中間一桌,兩男一女。


    女的秀美嬌柔,穿一件淺黃衫,杏色羅裙,雲髻上插一支蝶頭玉釵。她安安恬恬坐在那裏,麵前數盤精肴,幾碟小吃,隻動了幾筷子。左旁同樣坐著的人渾不知眾人眼光,隻低眉垂臉,對著女子碎聲念叨:“仙兒,好歹多吃點,這椒蝦鮮脆得很,豆腐也滑嫩……”


    楚京居高望著她身旁另一個直挺的身影,那人窄袖短衫,手挽小金弓,滿臉狠毒。他皺皺眉,一瞬已認出他身份,陰沉沉道:“金沙幫還沒死絕嗎?居然漏了條狗……”指間轉著奪下的黑頭小箭,淩厲的眼神往一幹閑人掃去,有識相的紛紛雙腿抹油溜了。他掉過箭頭,揚手射出,“我家主人向來隻殺人,打狗的事都是我做的!”


    箭飛如電,竟然射中黃衫女子,她撫著胸口倒下,鮮血染上潔淨的地板。大堂裏食客再也鎮定不下來,四散逃了個幹淨。有人在二樓廂間怒叫:“楚京,別弄髒我這醉月閣——”聲音嘎然而止,似是主人無暇他顧。


    楚京冷哼。底下一支支短箭猝然飛來,夾著冷嘲熱諷:“好啊,手無寸鐵的人都殺,青雲幫不愧天下第一幫,舒月嵐調教出來的狗果然夠狠辣!”


    楚京抽出一雙銀勾,鐺鐺鐺將黑箭擋下,飛身下了樓,踢過一張圓桌,雙勾齊舞,喝道:“狗還知道報恩,你裘大元比狗還不如,居然喂你家小姐失魂丹,你的命可是她爹救的?!”


    小金弓隻宜遠攻,裘大元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口中居然哈哈大笑:“金沙幫早被你們滅絕,她神智瘋顛,還不如死在你手裏,一齊做了青雲幫刀下的冤鬼!”邊笑邊說,突然身子僵了下,銀勾趁勢直直刺入心髒。他轉過頭,吡著牙:“好小子——”


    楚京抽迴銀勾,裘大元砰地倒下,死不瞑目。他身後現出一人,手裏打著小彈珠,輕輕說:“你也是金沙幫的,死也要死作堆。”他站在背窗處,淡金色陽光打在肩上,白袍映著光輝,難描風流俊逸之態。


    楚京認得他是坐在那仙兒身旁勸飯的人,略略看了眼,居然覺得十分眼熟。於是仔細打量起來,見他挎著長劍,一襲雪白綢衫,雜花交領,如雲暗繡。外頭又罩了件白色軟袍,十分輕薄寬鬆。最熟悉的是頭頂發髻,是用兩根玉簪左右挽起,另有兩截玉石墜珠鏈從髻上垂下來,與沒挽上的發絲披散在脖側。


    楚京猛然醒悟,眼中露出極端鄙夷,譏聲問:“公子哪裏人?”


    “飛劍堂副堂主——”那公子側臉微笑,意態瀟灑,“柳東平。”


    楚京胃間一陣翻攪,強忍道:“柳副堂主要拿楚某練飛劍?”


    “不敢。飛劍堂素來仰慕青雲幫,今日送來兩條金沙魚,舒幫主笑納就好。”柳東平笑笑,一拱手,一聲“告辭”,竟然就此離去。


    楚京微愕了下,心裏渾不是滋味。卻也不追趕,一雙眼掃過兩尾死魚,心知有人收拾殘局,轉身大大方方出了醉月閣。


    午後陽光正烈,他尋了一頂竹笠戴上,在一株垂柳下搭了條小船,直遊出十裏煙花地,出了水西門。船夫一路恭恭敬敬,話都沒敢多說半句,送他到石城門附近河沿上了岸,木槳一劃,又蕩入河心去。


    楚京抬了抬竹笠,四顧無人後,一路走到了莫愁湖。這時湖上無風,堤柳如帶,清蕩蕩的水麵上荷葉田田,片片如綠裳凝舞,初苞才露尖尖角。


    他拂開柳條,凝神打量著湖畔一座素庵。白牆黑門,庵匾上書著“無情”兩字,字跡清淡如水,卻如刻骨令人不敢逼視。


    他聳眉一笑,走到廟前,揚聲道:“鳳翔山莊楚京,有要事求見善如居士。”


    庵門猛然打開,一個女尼飛步出來,神色驚疑地打量著他,片刻沉下清淨的容顏,生硬地道:“世外修行之人,不便見客,請速速離去。”


    楚京冷笑,“我若硬闖,師太如何攔我?”踏前一步,庵中煙靄渺渺飄來,繞著女尼緇衣玉容,仿佛寶相端莊,卻怎麽也鎮不住一雙眼裏越來越深的驚慌。他又逼進一步,“無情庵中除了善如居士,十八位陪侍女尼修為雖然精深,可惜修的都不是佛。血蝴蝶,叫上你的十七位姐妹,試試攔不攔得住我雙勾魂楚京!”


    “無情庵與鳳翔山莊向無過節——”


    “師太再攔著隻怕就有了!”楚京不耐地截口,“見過善如居士一麵,我便離去。”


    “你——”女尼咬牙,還待說什麽,忽然庵裏又閃出一個戴帽尼姑,神色陰冷,淡淡道:“居士請貴客進去。”


    楚京也不理她,徑自走進庵中,裏頭雲繞煙繚,****,另是一番肅穆。一個年輕女尼微微示意,領著他向大殿之後走去。不一會入了會客室,麵前卻還垂著一重黃紗,紗後隱約有個曼妙的身影,冷冷淡淡地坐著。


    楚京聽她唿吸濁重,全無半絲內力的跡象,但看氣度又非凡夫俗子可比,知是見著了真主,躬身一禮道:“打擾居士清修,實是罪過。”


    紗幔之前尚守著四名青衣女尼,手捏佛珠,站成半環之勢。他卻眼角都不掃一下。


    善如的聲音從黃紗後傳來,柔和動聽,“鳳翔山莊楚管事麽?你見我有何事?”


    這聲音十分可親自然,仿佛最幹淨的月光,靜靜淌過心頭。楚京微覺恍惚,斂了張揚的氣息,試探著道:“敝莊主今日與人鬥酒,心中榮寵至極,一時感歎那酒是瓊漿天露,並非湧泉可以相報,所以命楚某來學古人投桃報李,替人圓那長久的心願。”


    善如聽得怔了怔,好一會才說:“這話我就聽不懂了……是我那、是那天賜府羅公子做了什麽得罪他的事麽?”


    楚京詫異了下,暗想這女子心思敏慧,倒不必多費唇舌。麵上卻一笑:“居士想哪去了,與敝莊主鬥酒之人——”他頓一下,“是丹陽王。”


    黃紗後的身影僵了下,再不答話。


    楚京自懷裏取出一個厚厚的油紙包,遞到紗幔之前,“丹陽王情深似海,敝莊主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居士看了便知。”


    善如緩緩伸過一隻手,就要搭上紙包邊緣。


    紗前四個女尼一直垂臉轉著佛珠,這時眉毛一軒,都想搶過來奪下。善如卻道:“別動!”安然接過,才補了一句:“舒莊主既要做善心,自然不會下毒。”


    “居士心如明鏡。”楚京笑著,向她告辭,大步出了無情庵。


    荷香無風暗送,他依舊穿柳離去。這迴不再尋舟下河,隻是七彎八拐地繞到了城中商市處。日頭漸斜,眼前市景開闊,應天府寬潔的街道人聲漸密。他在三山街一帶打了個圈,又轉到聚寶門、鎮淮橋去。一路狀似隨意地遊走,耳目卻四麵八方無一不兼顧。


    最後還是繞迴了秦淮繁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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