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湛在醫院裏躺了四個月,他能四處走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


    “我想見你。”


    “你的身體?”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好,約在哪裏?”


    “湖心的公園,我在那裏等你。”


    “不見不散。”


    冰島的冬天,竟然離去的這樣悄無聲息,湖心的公園,薄薄的一層風霜下麵展露了綠色的嫩芽,拚命的想要頂破那層壓力,茁壯而出。


    葉湛的身上,有幾處石膏拆了,但裏麵還固著鋼板,醫生本不讓他出門,但是他的脾氣上來,任誰也拗不過,隻得千叮萬囑,就怕萬一。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靜靜的凝著麵前的遠山近水,直到有腳步聲離近,他才微微抬了眸。


    身材纖細的女子自遠處走來,腳步輕盈如詩,麵上自掛了恬靜的笑意。


    “祭夜。”她輕喚他的名字。


    “思言,你來了。”


    喚做思言的女子緩緩坐在他身旁,其實她的眉眼再也熟悉不過了,她就是齊心。


    她是民主黨的一名特工,代號思言,是葉湛的搭檔,也是上麵安排在雷笙身邊的眼線,她與葉湛已經合作了五年,配合的相當默契。


    他們彼此,可以稱得上是最信得過,也最互相依靠的人,因著這特殊的身份。


    “你的傷,還好吧?”


    他搖頭:“還好,斷了幾根骨頭,死不了。”


    齊心苦笑:“如若不是那台車的安全性能世界第一,如若沒有及時彈出的安全氣囊,如若。。你不用自己的身體將她護得嚴實。。。”


    話未說完,她已歎息:“她呢?”


    葉湛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遙遠:“這一生,恐難再見。”


    齊心垂眸:“那天,你給我打電話,你說,你做了決定,我當時,很心酸,我知道,你要放棄她了,不是不愛,而是太愛,愛到無法看她受一點委屈與傷害。祭夜,這是我們的無耐和宿命,我們無法去奉獻全部的愛一個人,因為這個人,會因為我們而陷入無邊的恐懼與痛苦,甚至是生命之憂。”


    他不語,靜靜的聽著。


    “你做了那麽多事,隻為了讓她死心,逼迫著她與你離婚,她痛,你何嚐不比她痛上十分,因為,肉往身上長容易,但是生生割離卻是最生不如死的苦難。你現在為她安排了一切,你將他的父母偷偷的送到國外,她不知道,她隻會抱著對你的恨意,或許餘下的半生,她會在這種仇恨中渡過,但是,無妨了,她不會再受到半點傷害,她會變成一個普通人,平凡而簡單的生活,祭夜。。。”她的手顫抖著放上他心口的位置:“痛嗎?”


    親手割舍的滋味痛嗎?


    他將頭歪向她的肩膀,許久才發出一個聲音:“借我靠一會兒。”


    他一直含著絲僥幸在愛著她,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自己的身份,可最終,命運並不曾善待。


    她摟住他,靜靜的閉上眼睛,他的痛,做為與他出生入死的搭檔,她感覺得到,卻,無法分擔。


    齊心一直陪了他很久,直到夕陽落山,她才起身。


    “在你休息這段時間,我一直以祭夜的身份來完成任務,放心,目前,他們還不會猜忌到你身上,但是,這些都是簡單的不易暴露的任務,需要的,還是你快些好起來。”


    “謝謝。”


    “你我之間,還用說這些嗎?”她輕輕撫了撫他的發,像在安慰一個孩子:“忘記她吧,你需要重新開始。”


    齊心離開,夕陽籠罩了暮色下的公園。


    他靜靜的坐著,像是一抹剪影,背後滿滿的晚霞,轟轟烈烈的將天際染成紅色,化在他的眼角眉梢,出奇的俊朗柔和。


    他望著麵前什麽時候多出來的一排健身器,以前,在那個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廢棄廣場,廣場上放著幾十隻鴿子,沒有人喂養,很野,不怕人。


    三年前,在他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日子,他曾經無比的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隻因每天黃昏的時候,他總會來這裏,一坐就是三四個鍾頭,這裏無人打擾,像是被遺忘的天堂。


    仍清晰的記得那個傍晚,他從最好的朋友的墓地迴來,手裏猶捏著枯萎了的白色雛菊。


    撕裂的夕陽罩著漫無天際的朦朧霧氣,在眼前漸漸的模糊起來,仿佛來自那個世界的哭泣,是不舍,是遺憾,是無法改變命運碾壓的呐喊。


    他抬起頭,看不到光明,黑色的森林陷入上籠的黑暗,將他的靈魂也一並吞噬。


    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正要起身離開,突然聽見一串清脆的鈴聲,他的世界不喜歡被打擾,皺眉,戴上鴨舌帽。


    鈴聲很快的近了,一個女孩騎著台深綠色的自行車自林中穿行而來,似乎沒看見這裏坐了人,徑自在小廣場上停下,支好車子,她拎著手裏的大包歡快的跑向鴿子群,鴿子不怕人,唿的一下圍籠了她。


    她在包裏翻找了好一會,似乎沒找到想要的東西,索性提著兩角,嘩啦一聲,裏麵亂七八糟的破爛堆了一地。


    相片,唇彩,口香糖,書,甚至還有半個沒吃完的麵包,封在口袋裏,被啃得慘不忍睹。


    終於,眼睛一亮,拿起一個小紙袋,然後從裏麵倒出一些鴿食,不急不慢的,一點點的撒在廣場上,鴿子們爭相啄食,亂成一團,她站在那裏笑,她笑的時候有兩隻深深的大酒窩,白的幾乎透明的手指掩著嘴,鴿食一不小心就撒出一點,又惹來一頓爭搶。


    她站了許久,似乎發現有目光一直在盯著她,迴過頭,就看見長椅上竟然坐著個人,戴著帽子,麵貎不甚清楚,隻是那輪廓看起來倒像個英俊的男子。


    她先是一愣,然後衝著他璀然一笑,眼角彎彎,酒窩深陷,正巧她的身後,一群鴿子振翅飛起,聖潔的白色做了她的背影,血染的天暮是她的畫卷,滿眼無邊的暮色卻不及她發光般的一笑。


    葉湛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笑容,她似一朵潔白的荷,在他幾近幹涸的土地上冒然的開出花來,先是一朵,然後便連成一片,有風吹來,荷香陣陣。


    他從不相信一見鍾情,可是在這個白鴿翱翔,青草依依的傍晚,他荒廢的靈魂遇到了怦然心動的邂逅,這一動,竟然便是一生。


    還記得那時,他告訴她,當初我對你是一見鍾情,你信嗎?


    她臉上的表情,自然是不信的,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平凡的傍晚,一個男人的心就此牽係於她,經過數個晝夜,經過別樣年華,為了她,墜落沉淪,不擇手段。


    她恨他,是愛極了的恨。


    他愛她,是愛極了的愛。


    她說:“阿湛,我們不要走了,好不好?”


    他那時,多想陪著她留在那個小島,可是,他不能,他騙了她,他說,以後,你想來,我們隨時飛過來,原來這個隨時已成了永別。


    在此生不多的歲月裏,他已經永失了她,像是旋轉木馬,他與她,彼此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是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那是永遠追逐不上,與停止不下的距離。


    她說:“阿湛,你要乖乖吃藥,要不然會長兔耳朵。”


    她說:“阿湛,你背我好不好,我走不動了。”


    她說:“阿湛,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


    纖長的指掩了臉,骨節分明的指縫下,有水光一樣的東西緩緩滑落。


    她最後說:“阿湛,你愛過我嗎?”


    原來,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哭過,不是不想哭,而是,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觸動他的眼淚。


    他輕啟了唇,補給她一個遲到的迴答。


    他說:“我愛你,很愛,很愛。”


    一滴淚帶著溫度與悲涼,還有無邊的永殤與絕望從唇邊滑落,將那一聲迴答悉數包容,落進塵埃,消失不見。


    夕陽西下,暮色漸起。


    有輕輕的風聲滑過,沒有人聽到,在這個小小的公園裏,有一個男人,失聲嗚咽。


    *********


    s市,某小鎮。


    蕭暮優走進街頭的照相館,年輕的老板從遊戲裏懶懶的抬起頭問:“照相?”


    她站在門口,聲音很小:“這裏招人嗎?”


    他直起半個身子,打量著她,目光最後定格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咽了口唾沫:“你是孕婦?”


    她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笑著轉身離開:“對不起,打擾了。”


    什麽地方會用一個孕婦啊,不但麻煩,說不定還討人厭,沒等邁出一步,老板忽然喊道:“喂,喂,你別走啊,你會照相嗎?”


    她心中有了希望,急忙笑著點頭,那模樣倒有幾分天真。


    老板笑了:“好吧,你被錄用了。”


    莫千覺得,自己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錄用了這個女人,所以,他覺得本來就麻煩的生活變得更加的麻煩了,他不但要管她吃,還要管她住,更要命的是,工資照開。


    隻是,卻有一點好,這女人的廚藝,一流。


    “紅燒排骨真好吃啊。”莫千嘴裏塞得滿滿的,話都說不利索,蕭暮優笑著低下頭:“你喜歡吃,明天我再做。”


    他笑嘻嘻的說:“看不出來,你不但相照得好,菜也燒得好吃,你還會什麽啊?”


    她搖搖頭,隻是笑。


    “你怎麽吃這麽少啊,現在胎兒正在長身體,你瞧你瘦的,狼見了都要掉眼淚,來來,吃排骨,好好補補。”莫千往她的碗裏夾菜,他夾了許多,她全都吃了。


    “唉唉,那碗你就別刷了,我刷。”莫千跨進廚房,將她推出來。


    她說:“那我去修照片。”


    “唉唉,你離電腦遠點,有輻射的。”


    她無措的站在那裏,有些羞赦,莫千人好,除了不會做飯,剩下什麽活兒都不用她幹,她除了拍照,便是負責跟客人聊天,當然,還要負責買菜,他曾經試著去過一次菜市場,結果買迴來的東西讓她很是鬱悶,從那以後,他便下崗了。


    今天的客人不多,蕭暮優拿著抹布在打掃衛生,她的動作很慢,一下一下,有著孕婦的笨拙。


    莫千刷完了碗,站在廚房的門口看她有些不靈活的揮著手裏的抹布,皺了眉。


    她來這裏工作已經七個月了,七個月裏,她從不提及從前的事情,他隻知道她叫木優,剩下的,一無所知。


    但是他敢肯定,這個女人的背後一定有一個特別複雜的故事。


    走過去,奪下她手裏的抹布,“馬上都到預產期了,怎麽一點也不注意照顧自己,邊上呆著去,這些活用不著你。”


    “可是閑著。。。”


    “閑著就念英文小說給我聽。”他嘿嘿一笑,帥氣的臉上是絲調皮:“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喜歡你念英文的聲音,好聽。”


    蕭暮優嗯了一聲,拿起桌子上的英文小說,認認真真的給他念起來。


    他拎個抹布,一手支頤,陶醉般的閉上眼睛,嘴裏似乎還在念念有詞。


    她念到一句:“you will never konw true happiness until you have truly loved, adn you will never understand what pain reallyuntil you have lost it。(直至你真正愛過 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幸福。 直至你失去愛情 才懂得 什麽是真正的痛。)”


    突然的,她就沉默了,捧著厚厚的書籍,兀自發著呆。


    七個月前,當她從昏迷中醒來,人已經在這座邊境小城,依山靠水的鎮子,在地圖上隻有簡簡單單一個名字:衡水。


    醫院的護士對她十分客氣,卻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後來她聽說,醫院的醫護人員之前剛經過大換血,很多人都被調走了,四麵八方。


    她的身邊放著一隻小盒子,裏麵安靜的躺著一張新的身份證和一張銀行卡,還有看上去足夠吃上兩年的藥物,治療她腦部的淤血。


    她叫木優,地地道道的衡水人士,身份證上如此表示。


    而那張卡,她沒有動過,但是她知道,裏麵的錢應該不是小數目。


    這是那個人的安排,他將她送到這個偏僻的小鎮,給了她另一個身份,她不再是蕭暮優,木優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一個曾經愛過你的人,忽然離你很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曾經轟轟烈烈,曾經千迴百轉,曾經沾沾自喜,曾經柔腸寸斷。到了最後,最悲哀的分手竟然是悄無聲息。


    她苦笑,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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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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