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集還有半月, 韋湘雖然沒追到邱婆心裏懊喪, 卻也沒多在意。黑神節出城是不合規矩的, 邱婆就在耒州這比別處的小城大一些的最小的州裏, 哪兒也去不得。

    耒州隻這一座主城, 剩下的便是四周的小村,和山洞裏尋仙問道的人, 還有山上的各個門派, 平日也不出門,神神秘秘。

    四周的小村也一片平坦, 真要兜轉起來也不費力。不過她是外鄉人, 邱婆的家鄉就在此處,多少吃虧。但既然有了頭緒, 就不是瞎貓一隻, 心裏也就愉快一些。

    被秦扶搖扶著迴了客棧, 小廝都去過節, 心大無比地扔下客棧丟著,也並不怕丟東西。客棧的地方不好,那些好地方的客棧都被人訂下了,能站在二樓瞧人鬥法, 黑神塔附近的客棧滿滿當當都是人, 等著看一年一度的大祭。

    秦扶搖自力更生地燒水給韋湘, 韋湘被她扔進被子裏, 把衣服擱在爐邊烘著, 單一身薄薄的單衣披在身上。

    爐子倒是熱了起來, 身上卻還是冷。果然大冬天跳河,她絕對是想不開。還好沒在河裏遊一遊,她又怕水又怕冷,簡直是落入七層地獄似的。

    等衣裳都掛在爐邊烘著,她和被子貼得極緊,等暖過來,卻陡然意識到脖子上少了個什麽東西。

    她再摸摸,並不是幻覺,她脖子上的玉不見了。

    不顧衣不蔽體,翻身下床,把爐邊的衣服都翻了一遍,並不見有玉。

    掉進河裏去了?可她分明記得從河裏上來的時候脖子上還戴著。

    她愣了片時,立時打開門便衝下去要找秦扶搖。

    秦扶搖正提了冒著熱氣的水上來,見她一身單衣跑得風風火火便是一愣,轉瞬又一笑:“怎麽出來了?天冷,快進去。”

    說著把她一推,倒了熱水,攙了涼水,伸了手進去——不過她也感知不出冷熱來,迴身便喊道:“你來試試熱不熱。”

    韋湘打量秦扶搖,張口就問玉似乎不合適,便上下其手將秦扶搖摸了個遍。

    不是實體的那種感覺。

    眉間堆起一座小山來,韋湘拉扯了被她摸得小臉通紅的秦扶搖坐定,滿臉凝重:“玉不見了。”

    秦扶搖一愣,閃身出去了。

    韋湘愁眉苦臉地思索。迴來的路上,那麽多人,人擠人,一個地兒能站兩個人,她如何記得有什麽人扯了她的玉走。這裏的人都有些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她也無跡可尋。

    左右踱著步,過會兒,秦扶搖又提著熱水上來了,迴身將門閂上。

    “你先泡澡,我去陰間問問這四周的鬼神有沒有瞧著,你莫要給人開門,這兒是熱水,涼了就自己舀著,染了風寒就不好了。我叫人也留意留意,你一會兒睡覺就好。”

    說罷秦扶搖閃身便消失了。

    韋湘無法,也隻能全靠她,探手試試水溫,正好,便解開了本就隻剩薄薄一層的褻衣。

    突然窗口一聲脆響。她登時將衣裳掩住,扯了件幹得清爽的袍子往身上一裹,便見有個黑影蹲坐在窗口。

    她蹙起眉頭。

    窗戶應聲開啟,那黑影身形模糊,顯然不是人。它手裏攥著韋湘的玉。

    韋湘上前一步,那黑影咧嘴一笑:“跟我來。”

    不顧那麽多,韋湘踏上窗台便跟那黑影而去。黑影一轉頭便如煙一般消失,韋湘赫然看見那人背後也生了一張臉,前後都是臉……似乎在哪裏見過。

    但容不得細想,那黑影才消失,四周又換了一番新天地。

    她掉進了陰間。

    死死追著自己那玉帶著的術法的光,好像伸隻手指頭就能碾滅了似的。神情愈發凝重起來,專注往那束光跑去。

    耒州地下的鬼都在陽間了,她沒碰到多少鬼。

    那黑影甩脫不了她,又似乎是特意叫她追上。

    到了一處,那黑影一頓,便消失了。

    韋湘分不清東南西北,便又走迷了方向。

    陰間愈來愈深,深得似乎要墜入無底深淵。四周也愈來愈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連自己都要吞沒了。這黑無比粘稠,像是什麽惡心的東西一般將她層層纏裹。

    不過陰間不冷不熱,她不至於凍得哆嗦。

    若是秦扶搖來救她就好了。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漸漸走得遠了,愈發惶恐,可腳下踩著的地方愈發堅硬了,她便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去。

    那黑影是什麽呢?

    前後都有一張臉,她腳步頓住了。

    她上一次到陰間來,見過兩個鬼差,都是前後都有臉,步伐整齊劃一。

    鬼差來拿她了?沒見過這麽來拿人的鬼差。

    忍住了忐忑,把一顆心填迴肚子中。

    突然聽得有什麽人在說話。

    “天機是個什麽狗屁?我能說出去,天機還叫什麽天機?你滿口胡說八道,要殺動手,吃肉張口,隻管往老漢身上招唿。”

    那人聲音聽著渾厚,不像是“老漢”。

    韋湘這才瞧見了那人。見四四方方一塊兒地上,一個須發皆白的男子在地上坐著,全沒樣子,撓著肚皮笑著,指指對麵坐椅子的人道:“你又能找出什麽花樣來對付我?”

    對麵那人麵皮白嫩,一雙眼如倒鉤,手指瘦長,一身黑衣,頭戴官帽。身側站了兩個鬼,那兩邊都是臉的鬼差一左一右站在那老人身側。

    “你既然逆了命數,就自然要受罰。”戴官帽的那人不慌不忙,手指奇長,從桌上一角的蟾蜍嘴裏捏了個藥丸來打開,不疾不徐地宣布了判決,“你既然換了人家五十年壽數,你自然要用百年來換。我這便削去你一百年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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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是壽數,還是手軟。”老人點評道,敞開肚子往地上賴著,“你劃了我的名字又能把我怎麽樣!”

    “知道你法力高深,壽數非比尋常,但也不過幾千年。”官帽撚了筆,在一本簿子上劃了兩道,便將大筆一扔,“送客。”

    “又是這套,小閻王不請人喝茶再走?”老人笑著起身,那兩隻兩麵鬼跟在他身後。

    路過韋湘,老人低頭瞥她一眼:“鬼魂怎可用肉身到陰間來?隨我來。”

    “你是誰?”韋湘問。

    老人親親熱熱地攬著她:“你隻管隨我來就是,是我把你帶到這裏,自然不會害你。”

    韋湘縱然滿腹疑問,卻還是跟隨老人而去。她沒有別的法子,看看那閻王,已然消失了,她這個不陰不陽不屬於三界的玩意兒還是不去撞槍口的好。

    一路走了不知多少時候,她不記得,也不清楚。東西南北都是模糊的,她隻得和那兩隻鬼的臉相對。

    “你認識我?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老人迴身一撈,將她的玉重新遞給她:“喏,你的東西。我認得,就帶你來了。”

    “你認得邱蓮生!”她便急了起來。這玉是邱婆送了給她的,若是老人認識,必定和邱婆有聯係。如此便想繞到老人身前質問,卻無論如何大步追趕,卻始終追不上去,死死跟在老人身後,也不快也不慢,總是那短短一截兒的距離。

    “我們是同門師兄妹,你說我認識不認識?”

    老人迴答得晚了些,等到了的時候,已然是一片燈火通明。

    老人遞給她一支蠟燭:“若是吹熄了,你便能迴陽間去,不過在迴去以先,有什麽想問的,便問。我知道你來不過是為了死人的。死人活人都是命,既然是命數,就能改,但有盈就有虧,有陽就有陰,命都是換的。你是要換麽?”

    “你為什麽幫我?”韋湘先多留了個心眼,雖然老人說得不錯,但隻怕耒州神神叨叨的人太多,這話萬一隻是江湖騙子隨口說的,豈不是吃虧。

    雖然如此,手上還是拿了蠟燭,幽藍的火悄無聲息地燃著,像是她從前秉燭夜行時的那種。若是她吹熄了,她就迴陽間去,拿了自己的玉——

    但是她畢竟不甘心,她是要叫秦扶搖活過來的,但凡有些機會就要瞧瞧,看熱鬧也好,總歸是不能呆坐著的。

    “就憑邱蓮生違反了天命。我得替她擦屁股。”老人一笑,轉過臉來,對那兩麵都是臉的鬼差擺擺手,“你們盯著我做什麽,我哪裏有那麽多天機可以給人泄漏?我已經丟了一百年的壽命了,再多了也給不起給不起。”

    韋湘心裏極快地思索一番,那麽意思就是,要換迴來?老人哪有資格說別人違反天命,剛剛被懲罰的好像不是他似的。

    若是換迴來,她這個不陰不陽的東西就落入陰間,活過來的就是秦扶搖。這麽一想倒也是美事。

    不過如此行事的話,怕是秦扶搖一輩子都不會理她了。

    如此一想倒是有些糾結,她心裏愁腸千結,臉上卻要綻放個知恩圖報的笑:“您既然知道我是為什麽而來,那麽,若是她活了,她是活在此地,還是迴她的肉身去?我倒是不怕什麽,隻是怕她受了委屈。”

    “自然是迴歸祖籍。”老人指了指蠟燭,“還有什麽問題快問,等你走了我便施法,到時候你想見到我可難了。”

    “我迴陽間去,那她既然活了,我迴去又做什麽?不過是死屍一具罷了。”韋湘隱約覺得不對,蹙起眉頭打量手上這支蠟燭,“我的屍身也要迴原籍麽?”

    “你哪有屍身!你的屍身早就在米碗河裏泡爛了,想什麽呢!”老人拍拍她,“不過要個過程,你吹熄了,就換了過來,還能在陽間寫個遺書。快吹滅了,啊?”

    最後那聲“啊”輕柔得簡直像蠱惑她似的。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道白影閃過,將蠟燭打落在地。那蠟燭在地上穩穩站住了,巋然不動,如常燃燒。

    秦扶搖便將韋湘扯在身後:“你糊塗什麽!我就曉得沒那麽簡單,你又做糊塗事?我真要叫你氣得……我,我若真想我活了你死了,我救你做什麽?你是全天下頂傻的傻子!”

    發了一通脾氣,秦扶搖對老人怒目而視。

    老人這才綻了個陰惻惻的笑:“誒,這不是該活的人麽?”

    兩隻鬼差衝上前來,被老人一把扯住:“罰都罰了,你們他娘的還不迴你們閻王那裏複命去。”

    那兩隻鬼差並不反抗,被他拋出去,一溜煙就沒了影。

    秦扶搖趁著這空,極快道:“蠟燭通往陰陽,是一種術法,從陰到陽是一種,從陽到陰間又是另一種。你若是真吹了那蠟燭,你便立時脫開肉身隻剩魂魄到這兒來,你真信了他,你又不認識他,你怎麽不信我!”

    韋湘沒來得及辯解自己並不打算吹……卻被秦扶搖劈頭蓋臉數落了一頓,也就不再辯解了,任由秦扶搖氣得把她死死攥住,拉在身後。

    “你該活,她該死,她這個不死不活的玩意兒——”說到“玩意兒”說,老人聲音一抖,似乎在嘲笑韋湘,“天命就是你該活著,非要逆了命數,叫邱蓮生那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替你施法,惹壞了的不單單是你們的命數,還折那女人的命數。我今兒不把你們換迴來,我就沒臉見我們祖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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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老人欺身而上,白花花的須發被風扯得飄起來。他徑直往秦扶搖身後去,要攥住韋湘。

    秦扶搖卻一擰身,瘦瘦弱弱的一個人,就那麽硬扛下了老人的全力一擊。

    她便像落葉般飄出去了,一隻輕盈的鬼更是輕盈得像沒了重量。

    “你——”

    “快跑!”秦扶搖起身將老人環著腰抱住,死死壓著他,不許他動,“快走!”

    韋湘才想衝去說什麽,卻見老乞丐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你可得記得你家院子裏的惡靈!你死了,惡靈脫出身來,要釀成多大的災禍!”

    她一下子不掙紮了,被老乞丐拖出陰間去。

    黑神塔前點起了衝天的大火,眾人的歡唿一浪高過一浪。她腳尖才踩到實地,被老乞丐一巴掌摁倒在地,封住了她的雙腿。

    “你去救她啊!”

    “我怎麽打得過!那可是我師伯啊!”老乞丐把她扛在肩頭,“走,迴去,我雖然不能救你的相好,但我有朋友能降服惡靈,你現在就想是想尋死也得憋著,憋迴家去,看著惡靈都滅了,你才能去死。”

    老和尚粗聲粗氣,話裏沒一句好聽的,“看來你的相好倒真是個能托付一輩子的人了。不過我和她又不相識,還是叫師父躲過命裏的劫難再說。都是因為你們倆的破事兒。”

    韋湘便不言語了,她被老乞丐撈著扛在肩頭,一晃一晃地穿過人群,手裏緊緊攥著她的玉。

    後來她失了力氣,手上一鬆,手心都是血,淌到那盈盈的玉上,在地上碎成幾塊。

    連個聲兒都沒聽見,就見老乞丐腳後跟動得飛快,她離那玉越來越遠了。

    她終於無聲地淌下淚來:“我不信命。”

    “信不信也得信。”

    “邱婆教我不要信命,她連命都能換。”

    “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可別信她。”

    “我不想她死。”

    “她已經死了,再壞也不過還是鬼。她那種人性子那麽好,不會變成惡靈的。”

    “我想和她在一塊兒。”韋湘在老乞丐身上掙紮起來,“你去製服惡靈,我去救她——”

    老乞丐一把又把她的胳膊也封住了,全身都封住,動彈不得,隻能像口麻袋一般被緊緊拋在肩頭。

    “不要想了,我們偏心你,自然要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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