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 貧僧慚愧。”老和尚雙手合十, “如此惡靈, 以貧僧道行, 不過能短短收攏片時。”

    “片時是幾時?”

    “……半月到半年不等, 看惡靈如何。”老和尚端詳她片刻,“女施主能想到來找貧僧, 實在是沒法子了吧?”

    “……”老和尚非要不給他自己麵子, 韋湘也笑,“遠水解不了近渴。”

    “術業有專攻。”老和尚隨著她走到後院, “你這一門對陰間邪祟造詣頗深。”

    “我這一門?”韋湘笑, 她算哪門?邱婆關門弟子?要邱婆的秘密的本門的老相好知道了非得掐死她來清理門戶。

    “先前來的那位女施主道行頗深,隻是不在正途。”

    “就你們在正途。”韋湘堵了迴去。

    老和尚便不再說什麽了, 叫了個小沙彌帶她先去休息:“前殿還有些俗事, 施主等些時候。”

    “不急不急一會兒再來。”韋湘和老和尚約定進家裏看看惡靈如何, 要再晚些——大抵是和朱顏說自己要去耒州之後。

    朱顏果然不同意, 筷子一擱:“快過年了去那麽遠,又是這樣的天氣,等開春了再去也不急。要麽我找些人,替你去耒州。”

    “非得我自己去才成。”韋湘陪著笑, 給朱顏斟酒, 指望她喝大了舌頭就同意, “耒州鬼怪之地, 尋常人去了怕是連骨頭都剩不下來。此番前去, 實在是因為府裏惡靈猖獗, 我沒法子。”

    “隆康寺——”朱顏一開口,便叫韋湘知道了本地人出事大都找隆康寺老和尚了,怪不得從前生意慘淡。

    “方丈晚些時候來,說要備些法器,等惡靈來了看看能壓製到什麽樣子。我指望他拖延時間,好真求得高人來渡化了這些惡靈。”韋湘又給她倒酒,“今兒你見我們吃飯早,實在是冬天入夜也早,入了夜,叫惡靈侵擾了你,我沒有什麽道行,你出了事,全家都要散了。”

    “真有那麽可怕,若是可以,也還等過完年再去。最近這天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女人家路上又不方便,夥計們也要過年,不好派太多人保護你。”朱顏鬆了口,卻還是憂慮,韋湘理解,便笑著又斟酒,推過去,要把朱顏灌醉。

    “我是那不入流的人,對鬼怪的事情知道比你多些。這惡靈好像滾雪疙瘩,越滾越大,從山上滾下來,起先不過是個小團子,誰也不放在眼裏——等一迴過神,滾到山腳,已經能壓死人了。”韋湘思想片刻,外頭的黃昏正在減退,便加快語速,“我要去耒州就是,在半山腰就捅爛了這雪球,就沒了妨礙。”

    “周邊就沒有有本事的術士麽?”

    “若是有,我去那麽遠做什麽?周邊都找過了,唯一一個有本事的,也不過能短暫壓著。”

    朱顏還是猶豫。眼見為實,她是女子,心思細一點,卻還是會為韋湘考慮,若是個多疑的男子,便會以為韋湘要去和野男人私奔。

    她倒是不這麽覺得,雖然她放出韋湘隻會叫人說閑話。臨近過年,強人不少,強人也要過年,又是這麽個天氣,冷得人受不住。這一路勢必無比艱難。

    眼見得遲疑著,天色就黑了下去。韋湘看見天黑,臉也跟著黑下去,豁然起身,叫人速速地把東西都撤下去,扯著朱顏,口裏直叫“明兒再商議,你先迴去。”

    朱顏偏偏越坐越定,她喝大了卻渾在這時,非要看看惡靈真出現不出現。急得韋湘便要把她打暈了,想下手,還有幾個撤盤撤碗的小丫頭的眼睛看著,不好下手。

    等人都撤得差不多,朱顏才往炕頭坐得筆直:“我倒也沒見有什麽惡靈,好了,不要去了,我明兒給你點幾個自小養在家裏的漢子替你去。”

    真見了惡靈,韋湘沒有秦扶搖,自身難保。她急得就要揮手打人,惡靈好像聽到了什麽似的,一陣黑風就又席卷而來。秦扶搖才修好的窗戶又散了架,更壞得不能再修。

    劈裏啪啦,聲如雷鳴,轟然響動。

    黑氣如霧湧來,韋湘一把迴身,抄起白日裏偷空寫了幾張寬慰心裏的符紙迎了上去,無濟於事,符紙被撕得細碎。黑氣中伸出無數雙細弱慘白的手攥緊了韋湘的頭發,頭發散開,她被拖進去。

    突然有一隻手衝過來,將黑氣打散了一點,將韋湘奪了迴來。一片盈盈的玉色散開,形成個小圈子。

    黑氣便歇斯底裏咆哮,滾滾束成一束,像條鞭子似的抽打過來。

    刹那間,一道金光閃過,轟然砸下,好像大鍾敲響,餘音不絕。黑氣被籠在金光內,攏成大鍾的樣式,隱隱有金光流轉,刻著陌生文字。

    老和尚破窗而入,雙手合十吟誦一聲佛號,朝秦扶搖瞥了一眼,秦扶搖立時消散了。

    朱顏這才迴過神來。

    她愣了片刻,將目光投向韋湘,韋湘歎息一聲:“所以你看——”

    這短短四個字就熔鑄了千萬句想說的話,再加上方才那天雷地動的樣子,四個字,朱顏便立時同意韋湘說要出去的話了。

    她不知道丫鬟們怎麽聽見這響動還不來,卻不知道那些孩子根本聽不到屋內的響動,惡靈在處是惡靈,外頭一片安靜祥和。

    “這位想必不用我多介紹。”韋湘平複心情,“這段時間我求了方丈來幫忙困住惡靈,等我迴來。”

    “這些惡靈還不成氣候,困個個把月倒是可以。”一片金光下,黑氣縮成一團,試圖敲擊鍾壁,卻燙著了似的縮迴去。

    韋湘眼見得老方丈還有些法術,心裏便稍微放心些,轉頭對已經恢複鎮定的朱顏道:“我明日就走,今晚我收拾東西,人手不必太多,我不會騎馬,有一頭騾子就好。”

    朱顏卻堅持要給她個車夫和一輛馬車,這問題倒是不算,朱顏點頭,也不推辭。看朱顏雖然照舊身形筆直,卻掩蓋不住心中的恐慌,想道尋常人頭迴見鬼都難免尿褲子,朱顏也是強人一個。

    等送走朱顏和老方丈,韋湘便匆匆收拾東西。也不管破碎的窗戶和門,也不管拂亂的桌麵和梳妝台,甚至也不管自己一頭亂發,將素釵都拆了下來扔在一邊,隨意挽了挽,行李不多,換洗衣服幾件,銀子些許,帶著些可往錢莊兌換的銀票,又去拿了些辟邪之物。

    待明日要叫家丁去幫著去官府換往來的竹牒,去耒州不用,但去別處還是要用的。

    揉揉雙眼,看這被囚禁的惡靈在房屋一角,她陪著這些惡靈,難免有些惴惴不安。但她是何等樣人,掀開被子躺進去,便當明晃晃的它們不在,翻了個身悶著頭,聽得耳畔有人喊她。

    “你出來。”她說。

    “……”

    “我知道了。”

    因著老和尚在這裏布下了術法,隻有專攻此道的術士會區分惡靈,惡鬼,冤鬼,無根鬼,等等分門別類對待,老和尚卻是統統渡化。因此秦扶搖再出來便容易被當成惡靈一樣囚進去。

    桌角一支被折斷的蠟燭陡然升起了幽藍的火。韋湘捏了起來,縱身一躍,轉頭,被人摟在懷裏。

    “呸,登徒子。”她笑,“怎麽了?明兒我就去了,你不高興?哦對了,你得把玉還我了,你沒有城隍的許可不得輕易出轄去,得我帶著你去。”

    “我頭一次見隆康寺的方丈。”秦扶搖卻是一臉凝重,“他身上有一股子麻油味。”

    “我倒是沒聞到。”韋湘笑著擰她,“你是不是做鬼心虛,見了會渡化你的人就五官不靈?”

    “沒有!”秦扶搖便急道,“他身上真有股子麻油味,或者不是,但是,但是——”

    “嗯?”韋湘也凝重起來。

    “和我身上的味道像!”

    韋湘噗一聲笑出來,嗅嗅她,沒嗅到什麽味道,於是大笑起來。大笑了片刻,卻突然想到什麽,攥緊了秦扶搖的衣領子,恨不能把她脖子勒下來似的,“麻油,對了,你當初提了半桶麻油幹嘛的?”

    “你們南邊的習俗,死人都要拿油抹身子,你自己說的。”秦扶搖訥訥一笑,“邱婆說一定要我家的,說麻油很貴……我就提了去,她又特製了一點膏,混在一起抹到我身上。”

    韋湘瞪大兩眼,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片刻,她揉揉鬢角:“就算是他碰過你的身體,但是你死了也挺久了……”

    這麽說雖然不太好聽,但確實如此。

    死了許久的味道出現在活人身上,這就是怪異之處了。她聞不到,但秦扶搖也不會閑著沒事兒和她扯淡,還扣到老和尚身上去。

    因而她沉吟片刻:“我想法子叫他來陰間一趟,或是在別處見他一麵,問問是怎麽迴事。”

    常和死人打交道的人,身上籠著一股死氣。這死氣在他人聞著不過是些微汗臭或是別的什麽味道,但若是和死人接觸頗深,就能清楚辨明是什麽味道。秦扶搖所言不虛的話,說明老和尚和抹油的身體打交道頗多。

    而整座城裏,有抹油習俗的不過是雜魚集市的那撥人,那裏不過雜魚二三隻,能照著從前的規矩來辦的也隻有那麽幾個。除去秦扶搖,南邊的死人死了誰,他家住哪兒,韋湘都能追溯到祖墳去。

    除去那些全然沒有關係的,剩下一個秦扶搖,怎麽看都不像皈依佛門的人,卻必定是和老方丈有些許關係。

    至於是什麽關係,韋湘卻是摸不清楚。她早就被這關係本身的稀奇古怪壓得一頭漿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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