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中旬。

    下裏灣這邊剛剛忙完雙搶,大隊全體社員顧不上休息,又拿起鐵鍬和鋤頭,登上壇山。

    正是蘇柔長眠的那座山頭。

    在公社和縣林業局的幫襯下,總共34800株杜鵑花,已經全部到位。

    這個數量是林業局的專家根據土地麵積和株距計算過的,剛好完全覆蓋整座壇山,還稍有富餘,以便補充損耗。

    價格也不算貴,這年頭一般花卉並不值錢,哪怕在城市中也鮮有人有養花的時間與雅致。

    一共花費了將近四千塊錢,除去運費,平均每株大概也就一毛錢。

    烈日炎炎,大家不辭辛勞,幹的很賣力。

    郭永坤本有意給他們發些工資,可沒有一個人願意要,有些甚至生出火氣,也隻好作罷。

    於是便買了些茶葉和香煙,燒大鍋茶,誰要喝自己打,香煙也放在旁邊,想抽的自己取。

    大家夥兒比拿到錢更開心,而且很自覺,哪怕是幾十年的老煙槍,一天也就抽個幾根,絕不多拿。

    幹了幾天之後,前頭山那邊的雙搶也結束了。

    趙大龍扛著鋤頭,又帶來幾百號人。

    大家分工明確,搬苗的搬苗,栽樹的栽樹,澆水的澆水,進度很快,不過十幾天時間,工程便接近尾聲。

    一晃,郭永康來這邊已經兩個多月。

    他是不急,三個月的期限少一天他都不會離開,然而河東那邊,卻已然炸開了鍋。

    83的風暴已經形成,凜冬將至!

    馮家急著結案。

    他們甚至放棄了掙紮。

    可郭永坤就是不迴,而且他的理由很充分,派出所都沒轍。

    你對象死了,你不去看看?

    至於當事人郭永慧,他們更不敢打擾,人家姑娘以年級排名第一的成績保送研究生,目前正值學習的關鍵時期,一個市級機關犯神經才敢跑到北大要人。

    馮家兩口子這下連脾氣都不敢發了,天天抹黑往老郭家跑,弄得李秀梅煩不勝煩。

    但即便如此,她也沒給兒子打過一通電話,因為她覺得兒子替那位蘇姑娘守孝的事情很對。

    其他的都得放一放,她又不懂政治。

    最終,馮家兩口子實在熬不住,直接殺了過來。

    他們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郭永坤不會鳥他們,有意向當地政府施壓,以他們的頭銜,來到地方上,向來更加管用。

    然而這次他們失算了。

    公社書記李海生就一句話——等一等吧。

    馮大海氣得連桌子都掀了。

    李海生幹脆懶得鳥他。

    你能奈何我?

    今時今日的紅陽公社可不比70年代,有前頭山這個全國先進集體在,你不過就一個市副局,就是省的又怎樣?

    想動他李海生,那你最好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

    這幾年他接待的首長可不在少數。

    就是這麽霸氣!

    馮家兩口子走投無路,隻好硬著頭皮找上郭永坤,而此時,他正好在蘇柔的墳前。

    或是說大白天的他必然在。

    “小郭,求你……”

    “滾!”

    沈芳一句話還沒說完,郭永坤就發了飆,王八蛋,狗屁倒灶的事情居然弄到這裏。

    “滾不滾!”

    馮大海剛準備說點什麽,哪知一隻鋤頭柄照臉唿來,打得他白眼一翻。

    “你敢打我?”

    馮大海捧著臉驚呆了。

    旁邊的沈芳同樣如此。

    郭永坤根本不廢話,再次用行動證明,擾佳人美夢,天王老子他都敢打!

    於是80年代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平頭百姓,揮著鋤頭,將兩位市級領導,追得滿山亂竄。

    山底下的劉德成等人瞠目結舌。

    他們之所以硬著頭皮沒有陪同領導上去,就是感覺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但也萬萬沒想到,郭永坤居然這麽大膽子。

    馮大海揚言要報警。

    郭永坤嗤之以鼻,他要真敢報,敬他是條漢子。

    過來走後門的人,什麽時候這麽囂張了?

    上麵要下狠手,但沒規定你兒子的案子就得馬上了結,早幹嘛去了?

    趕走了豺狼,郭永坤的日子又安靜下來,每日白天在山上陪蘇柔說話,賞著漫山牡丹……當然,還沒開花。

    郭永坤都能想象到,待到明年春天,這裏必將是一片紅豔豔的花海。

    亦如她的夢境。

    晚上便會迴到蘇柔住了七年的那個半山腰的小房子。

    屋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化,依然殘存著她的氣息,一股幽香,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郭永坤知道,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十天之後,三個月圓滿結束。

    “我要走了,你承諾過的,會好好照顧自己,記得嗎?”

    蘇柔的墳前,他沒再哭……實際上已經很久都沒哭過,自從那晚看完信,並答應她的時候起。

    目視著石碑,臉上掛著微笑,眼裏透著愛意,如同在與戀人道別。

    “記得我們的約定,明年花開的時候,我會再過來,你也要在。”

    郭永坤信命,至少這輩子他深信不疑,也信生死輪迴。

    其實這三個月來他一直思考一個問題:人死了會去哪裏?

    他指的是靈魂。

    隻是這個問題太過深奧,他想了三個月依然毫無結果,但他堅信不會是幻滅,必然存在於某個地方。

    一定是這樣!

    “走了。”

    說罷,郭永坤將手中托劉金寶搞來的一瓶五糧液,整瓶倒下。

    酒水透過泥土,很快消失不見。

    ……

    迴到這邊雖然已經三個月,但這還是郭永坤第一次踏入前頭山。

    這裏的變化很大,村裏修了水泥路,過去的大隊部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兩層紅磚樓。

    門前有一座高台,其上鮮豔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大隊又有了新產業,除去養豬場外,還多了養雞場和飼料廠。

    郭永坤倒也不顯意外,作為大包幹的起源地,這些變化都在情理之中。

    “永坤來了!”

    “吃飯沒?”

    “對呀永坤,要不上我家吃吧?”

    “是啊,到我家喝杯茶也行啊!”

    遇到的每一名社員都以禮相待,一臉關切。

    實際上郭永坤也曾設想過自己再迴前頭山的景象,最悲慘的畫麵是被大家夥兒綁手綁腳,千夫所指。

    但真的從未想過會是這番模樣。

    蘇柔的過世,早已讓大家忘掉了那段恩怨,如今即便私下談起,更多的是當成一個段子,而且蘊含著一種道理,關於愛情。

    隻是下鄉人文化水平有限,知道是那個意思,很難表達出就是了。

    郭永坤逐一搭著話,不過委婉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他已經托劉金寶買好了車票,就是今天下午的車。

    所以他無法在這邊久待。

    其實該見的人,這三個月基本都見過,包括李海生都特地來探望過他。

    唯有一個,還未照麵。

    不是人家不來,而是前段時間他的狀態實在有些恍惚,怕嚇到對方。

    那就是他的幹兒子——趙小坤。

    就衝這個名字,還有什麽好講的,這個幹兒子他認定了。

    來到趙家時,老兩口正在準備午飯,一見這位登門,也是高興地合不攏嘴。

    如今前頭山誰不念他?

    大家能過上這種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可以說全仗他。

    而他們家還有些不同,兒子娶媳婦兒是他借的錢,女兒出嫁,也是他幫忙牽的線。

    現在兒子和女兒都各有人家,而且過得不錯,老兩口是打心眼裏感激他,已然當成了他們老趙家的大恩人。

    “老婆子,時間還早,趕緊殺隻雞,我去小店裏找點鹵料迴來。”

    郭永坤攔都沒攔住,索性就隨他們去了。

    趙大龍給他沏了杯茶,搬出小馬紮坐在屋前的小坪子上,一直留意著他的表情,沒敢貿然開口說話。

    “嫂子和我兒子呢?”郭永坤笑著問。

    見此,趙大龍才算長出口氣。

    同樣笑著說,“你嫂子迴娘家了。”

    然後還扯著嗓子大喊道:“小坤!”

    一個奶裏奶氣的小不點,像隻企鵝一樣晃晃悠悠地從屋裏摸出來,然後扒在屋門一側,怯生生望著郭永坤,有些好奇。

    “還挺害羞。”

    郭永坤上下打量著他,雖然才兩歲半,但個頭已經不矮,六七十公分總有,模樣果然像小光說的一樣,隨他母親,大眼睛,挺鼻梁,很討人喜歡。

    身板就隨他爸,長手長腳,看起來很結實。

    “害羞?”趙大龍翻著白眼說,“現在還沒混熟,待會兒你就知道害不害羞了。”

    郭永坤哈哈一笑,原來被這小家夥騙了,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趙小坤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你誰啊,你叫我過去我就過去?

    “幹爸這裏有糖哦,要不?”郭永坤誘惑道。

    趙小坤心想幹爸是什麽東東,不過糖……他喜歡。

    兩隻藕斷似的小手撐在高高的石頭門檻上,屁股一坐,如同磨盤樣90度一挪,人也就過去了,小腿飛快倒騰著,來到郭永坤身邊,一臉希冀。

    郭永坤先伸手在他臉上扯了扯後,才從背包裏摸出一隻白手帕,攤開,裏麵是一對鋥亮的銀鐲子。

    他們這一帶自古就有給小孩子帶銀鐲子的習俗,老舊話說是可以辟邪,但郭永坤知道,其實主要好處是殺菌,畢竟小孩子喜歡到處亂摸亂抓,而銀器可以根據不同磁場釋放出不等量的銀離子,這玩意兒具有非常強悍的殺菌作用。

    隻是那都是陳年往事,眼下哪怕在城市裏,能給孩子帶銀手鐲的人家也不多。

    趙小坤瞪著眼珠子一瞅,小嘴頓時翹得老高,這什麽東西啊,說好的糖果呢!

    “永坤,這東西也太貴重了!”趙大龍蹙眉道。

    “怎麽?我跟我幹兒子第一次見麵,送個小銀飾,你還想拒絕啊?”

    趙大龍張了張嘴,無言以對,隻好又望向兒子說,“還不謝謝幹爸!”

    趙小坤卻是兩眼朝天看,這玩意兒他根本不想要,謝個啥?

    “誒~這個臭小子!”

    趙大龍頓時來了火氣,就準備抽他兩屁股,卻被郭永坤笑著攔下。

    “行了,幹爸說給你糖,就肯定會給。”

    說著,又從包裏摸出一包大白兔奶糖。

    這些東西都是小光上次迴去拿錢時,郭永坤讓他順便帶的。

    不過他來了沒多久後,又被郭永坤趕了迴去。

    趙小坤一看這個,眼神才亮了,郭永坤扯開袋子,給他剝上一顆,塞進小嘴裏。

    小家夥瞬間就有點發顛,一輩子沒吃過這麽都好吃的東西呀!

    興奮地手舞足蹈。

    再看郭永坤,怎麽看怎麽順眼。

    以至於郭永坤要給他帶鐲子,他兩手一伸,半點不抗拒,愛咋地咋地的意思。

    中午吃飯時。

    小家夥的飯量,著實亮瞎了郭永坤的狗眼。

    一個才兩歲半的孩子啊,放城關裏估計還沒斷奶,而這小子卻像個大人一樣,他奶奶給他盛飯沒有絲毫區別對待,跟郭永坤一樣,滿滿一大碗……就是那種搪瓷碗,下鄉人一般飯量大。

    郭永坤原本還笑著說他肯定吃不完,結果你猜怎麽著?

    “奶,我還要。”

    一碗居然還不夠,因為中午有好菜,燒雞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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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怕是個餓死鬼投胎吧?

    郭永坤從沒見過飯量這麽大的熊孩子,他這一碗下去都飽燜了。

    關鍵這小子吃這麽多,他也不胖,身材很勻稱,隻能用結實來形容。

    吃完飯後,趙大龍和郭永坤來到門外抽煙。

    “小坤,給你幹爸搬張凳子出來。”

    郭永坤本沒在意,可等到趙小坤費力地跨過門檻,然後將一張杉木靠背椅拖出來、並舉著一溜小跑時,眼珠子才瞪得滾圓。

    要知道那張椅子可比他兩個人還大,而且杉木厚重,下鄉人製給自家坐的,也舍得用料,一張怎麽的都得有個二三十斤。

    他一個兩歲半的孩子,才多重?

    腦子裏不禁冒出一個狠人的名字:李元霸,天生神力?

    “讓你搬凳子,搬張椅子幹嘛!”趙大龍罵罵咧咧,卻是見怪不怪。

    所以這小家夥並非什麽超長發揮,平時就這個樣子。

    撿到寶了!

    郭永坤心頭一動,望向趙大龍說,“小坤力氣好大啊!”

    “是啊,屁用沒有,教他數數,從一到十教了半年都沒學會,也就一把子力氣,天生種田賣力的料。”

    “這話我不讚同!”郭永坤一本正經道。

    心裏已經生出一個主意,這孩子,他打算培養。

    而且作為幹爸,也是份內之事。

    “大龍哥,要不等小坤稍微大點,把他交給我吧。”他於是說。

    “交給你?帶到省城?”趙大龍聽完也是眼前一亮。

    種田倒土有多辛苦,他是心知肚明的,而且沒什麽出息,誰願意自己的下一代還走這條路?

    如果沒有選擇就不說,但是他們現在有啊!

    眼前這位可是省城人,而且有文化、有本事,甚至可以說很厲害!

    如果把小坤交給他來培養,必然會有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對。”

    郭永坤點頭道:“反正離的也不是很遠,坐大巴過去就三個小時,你跟嫂子合計一下,省城那邊教育什麽的肯定比這邊要好。”

    “不用合計了!”

    趙大龍當即大手一揮,“就這麽辦!”

    他知道妻子必然舍不得,但這事沒得商量。

    旁人盼都盼不來的好事。

    “那行,等小坤到了上學的年級,我來接他。”

    “好!”

    趙大龍用力點頭,看了眼正翹著屁股在屋簷下玩耍的兒子。

    心想你小子好命啊!

    老趙家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麵朝黃土背朝天,唯獨你,終於有機會走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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