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郭永坤洗漱完畢後,不敢置信打量著對麵那人:

    他有著健康的古銅色皮膚,一張臉頰棱角分明,劍眉斜飛,星眸如炬,鼻梁挺翹,唇角掛有一絲壞壞的笑容,梳著很難駕馭的郭天王同款中分頭……

    說!

    你小子到底是誰,怎麽可以這麽帥?

    “小坤,不是還要趕車麽,快來吃飯!”

    “哦,來了。”

    因為時間尚早,有兩頭豬還沒起床,所以早飯略顯冷清,但絕不含糊。

    想來是擔心兒子出差半月,在外麵受累吃苦,所以李秀梅難得大方一迴,大早上的就開了葷。

    做了郭永坤最喜歡吃的,芝麻肉餡烙餅。

    那裹著蔥花肉餡的焦黃麵皮,搭配點綴其上的噴香白芝麻,一口到嘴……

    什麽漢堡披薩,全是辣雞!

    “這孩子,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郭永坤那叫一個感動,一口氣連吞兩隻大餅,粥都沒來得及喝口,差點噎到。

    等吃完後,李秀梅又從廚房取來一個毛巾包裹的小兜,往他手上一塞,“裏麵有十個水煮蛋,餓的時候就拿出來吃,出門在外,記得要多留個心眼……”

    她絮絮叨叨好一陣兒,要換平時,郭永坤早不耐煩了,但這次沒有。

    “媽,放心吧。你忘了,你兒子可是在鄉下摸爬滾打了五年的狠角色,啥陣仗沒見過?”

    “那不一樣,鄉下人老實,好打交道,你現在可是去外省,還是得多小心,凡事別逞能,能避就避,要以安全為主……”

    好吧,你說啥就是啥。

    在老母親眼裏,這可是他人生頭一次出遠門,有些擔憂,也在所難免。

    郭永坤隻好乖乖應下。

    離家後,倒沒直接走,先上了趟二樓。

    來到郝家門口時,郝桐桐正穿一件碎花連衣裙,彎腰在牆角的水泥墩旁刷牙,聽到腳步聲,扭頭一看,頓時尖叫一聲,如同活見了鬼樣,哧溜跑迴屋裏。

    這就很尷尬。

    要換一般的同齡人,這會兒肯定一臉懵逼,但郭永坤畢竟是老油條,豈能不知什麽緣故。

    真空的唄。

    也不奇怪,大清早的剛起來,這會兒天才蒙蒙亮。

    三秒不到,至強守護神就衝出門外。

    弄得郭永坤一臉尬笑,可別想歪了喲,桐桐即便比小妹大一丟丟,今年也才17歲,他得多畜牲,才把心思打她身上?

    “哦,是小坤哪。”

    郝豔兵明顯鬆了口氣,就說哪來小鬼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到閻王殿串門,“有事嗎?”

    郭永坤取出昨夜修好的小品劇本,讓他代為轉交郝叔。

    半天沒見人出來,想必又去南山公園那邊,吐納晨曦紫氣,修煉九陽神功去了。

    郝豔兵收起東西後,瞅了瞅他背著個帆布包的模樣,感覺有點奇怪,問,“小坤,你這是要去哪裏嗎?”

    “是啊,去趟江州,廠裏派過去辦點事。”

    “嘖,那可要出省了,路上得注意點……”

    郝豔兵聞言,著實囑咐了幾句,也傳授了一些經驗,大抵就是客不離貨、財不露白、貴不獨行的老生常談。

    這要真是第一次出遠門的愣頭青,可能還有點作用,但對郭永坤這種老油條而言,實在是浪費口舌。

    但他還是表示了感謝。

    畢竟這年頭治安確實不好,人家願意費這個口舌,也是因為真的關心。

    ……

    看一個城市的魚龍混雜,那麽來火車站,就肯定對了。

    郭永坤從專線公交上下來時,舉目一望,烏央央一片,人流遠比他想象的要多。

    在70年代,乘火車還是一種特殊待遇,旅客基本都是拎公文包的精英人士,但在80年代,由於南方改革開放搞得如火如荼,人力缺口很大,已有不少人嗅到錢途。

    這就使得火車越發平民化,以至於變得有些雜亂。

    郭永坤不得不將帆布包取下,抱在懷裏,因為已經注意到幾束不懷好意的目光,而如果不這樣,很可能等他上車時,背包上就會多出一道口子。

    他沒有提前買票,既不是南下,也不是長途,江州距離河東僅二百多公裏,想來應該不會缺票。

    所以第一目的地,自然是售票處。

    這裏人山人海,排起幾條長龍,像他這樣的背包客並不多,人流旁還堆出一條尿素袋長城,蔚為壯觀。

    同時,附近自然不乏鬼鬼祟祟的身影。

    這時如果遇到搭訕的,盡量不要理會,因為但凡扭頭超過三秒,放另一側的行禮,很可能就沒了。

    半點不誇張。

    社會發展太迅猛,以至於出現一道道裂痕,以往被鎮壓的黑暗,仿佛一下子全衝出來了。

    這就是80年代城市秩序的真實寫照。

    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三年後的那場洗牌。

    “你倆啥意思啊,說了要買我們的票,我這票都掏出來了,現在又反悔,當我們好欺負不成?!”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郭永坤扭頭探去,是隔壁那條隊伍。

    三個流裏流氣的青年,正將一大一小倆人圍住。

    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一個二八芳華、畏畏縮縮躲在他身後的姑娘。

    上好的欺負對象。

    “我……我沒說要啊,是你說有便宜票,那我就說看看,可沒說要!”

    中年男人哭喪著臉一再強調,可有什麽用呢,這些票販子的票,豈是那麽好看的?

    是的,票販子。

    可絕不是日後那種不留痕跡湊上來,細聲細語來一句“要票嗎”的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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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兇悍的很!

    “笑話,你要不說買,我能拿給你看,當我們閑得慌啊!”

    “我真沒說啊,再說……我咋知道,你們這票是真是假?”

    “喲!狗東西,厲害啊,敢倒打一耙,誣陷我們賣假票?”

    “大哥,跟他費什麽話。”

    “對,打!”

    緊接著,三人便一起動手,瞬間將中年男人打倒在地。

    旁邊那姑娘完全嚇懵了,隻能杵在原地嚎啕大哭。

    周圍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郭永坤也沒。

    為啥?

    因為不敢,他還想活。

    沒看六點鍾方向站著的兩名保安都一動不動麽。這夥人絕對不止三個,一旦招惹,在對方的地盤上,後果不堪設想。

    最後,中年男人當然掏了錢,至於那兩張車票能不能用,就不得而知了。

    花了半個小時,車票總算買到,九點一刻發車,還有四五十分鍾的樣子。

    郭永坤自然不會四處晃悠,一路沿人流集中的地方,絕不進過道,直接來到候車廳。

    一水的木板長凳,不過沒座位。

    主要這年頭火車出行還是個大事,不少人提前很久就到了,這會兒正躺在凳子上唿唿大睡呢。

    當然,旁邊肯定有人守著,輪流照看行李。

    找了個無人的牆角站定,從褲袋裏摸出一包兩撇胡……呃,也就是大前門。左手捏著,伸出右手食指,在頂部一側彈了兩下,叼起一根。

    他不是不想抽555,或是萬寶路、健牌、黑貓之類的外煙,可惜荷包不允許。

    這年頭外煙還很少,主要因為走私的行當缺職工,正規渠道隻能在一些高檔酒店裏買到,價格很不親民,跟日後剛好反過來。

    譬如555,得要50塊一條,喜來路更貴,58。就是紅萬,都得40,健牌37,黑貓22……

    而且人民幣還不能直接買,得用兌換券。

    兌換券也算一種票據,黑市有售,隻是那價格,就更甭提了。

    所以這年頭的外煙,不是像年傻子那樣的人,根本抽不起。

    得到80年代中後期,羊城開放後,那外煙就多了,而且因郵局可以寄,瞬間泛濫全國,價格也開始暴跌。

    隻不過煙民們都挺任性的,降價後反而不樂意抽了。

    到了90年代,就開始流行紅塔山和雲煙,再往後兩千年……那就甭提了,誰也牛不過大中華。

    抽完四根煙,才終於到點。

    但檢票入場後,一看那火車,郭永坤突然有點懵……

    媽蛋,居然是輛悶罐車!

    這要是夏天,他指定扭頭就走了,還好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尋思退票也麻煩,便打算硬著頭皮憋一陣。

    而剛上車,他又後悔了……

    就算是短途車不講究好了,但丫的能不能別帶豬上來呀!

    趕緊跑到門口,找到工作人員,結果一打聽,到江州隻有這種車,我……

    什麽叫悶罐車?

    就是過去運物資和牲口的車,抗戰時也運過兵。後來由於人口流動加快,客車不夠用,便將一些鐵路棚車進行簡單改造,變成代客車——這就是它的官方稱謂。

    一種曆史遺留產物,直到2008年才正式宣布取消。

    每個貨運櫃就是一節車廂,裏麵僅有兩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都不能稱之為窗戶的東西,頂多叫通風口。

    上車得搭木梯,門倒是挺高級,還是推拉式的,凳子也時髦,可拆卸的純實木家具,沿著兩側櫃壁一字排開……

    郭永坤找到一個空位坐下後,瞅了瞅,左邊一頭百多斤的二師兄,右邊一籠不停“個個大”的家夥……

    簡直欲哭無淚,後悔沒帶隻口罩。

    誰有,我買,多少錢都行!

    “我有。”

    隨便一問,倒還真有聰明人帶了。

    頓時大喜。

    “大哥,勻一隻,多少錢?”

    “就一隻,不賣。”

    那你說個鳥。

    “一張大團結!”

    “……真不行,我有過敏性鼻炎。”

    “大哥,哪個單位的?”

    “沒單位,就自己……養點雞鴨。”

    “哦。一個新希望換不換?”

    “你有病吧?”

    “……”

    對,我是有病,我特麽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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