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一輛掛公牌的吉普212,緩緩駛入大隊。

    吳榮的父親來了。

    趙福民親率大隊所有幹部,集體迎接。

    沒辦法,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他這個大隊支書,跟吳榮在省防疫局任副局的父親相比,具體差了多少級,一時半會兒還真捋不清。

    “蟲子,啥也不說了,好好念書,放假就迴來,咱們河東見。”

    大路口,郭永坤將一卷鋪蓋塞進吉普後,重重拍了拍吳榮的肩膀。

    “抱一個?”

    “滾!”

    “哈哈……”

    李有光和林紅道也分別送上了祝福,而且不光他們,前來送行的知青還有十幾個,都與吳榮一一話別。

    在眾人複雜的表情中,吉普車卷起漫天塵雪,消失在山道盡頭。

    ……

    “坤哥,不是我嚇唬你,下裏灣那是啥地方呀,對別人來說還沒什麽,對你,那簡直就是龍潭虎穴啊!”

    送走吳榮後,郭永坤就在盤算怎麽從下裏灣大隊借糧的事情,李有光極力勸阻,勸他放棄。

    他可不想剛送走一名兄弟,馬上又報廢一個。

    這時,宿舍的木板門開了,是全副武裝的林紅道,他準備出發了。

    據說馮小雙和周長明倆人早走了。

    “永坤,這迴我不會再輸給你了。”臨出門時,似乎想到什麽,他嘴角一彎。

    “誒,我說紅道,你不仗義啊,還敢激他,我這都勸老半天了!”李有光頓時有些來火。

    林紅道聳聳肩,不再多說什麽,消失在門口。

    “能不能把你的狗爪子從我身上拿開?”

    “不能!”

    郭永坤不由一陣腦殼大,隻好也在床邊坐下,耐心解釋起來,“你覺得我傻嗎?”

    “那……倒不。”

    “這不就結了,我又不傻,能吃飽了沒事跑過去送肉?”

    “這麽說你不去了?”

    “不,去還是要去的,不然咋迴家,我有個計劃。”

    “哦?”

    說著,郭永坤便在李有光耳邊嘀咕起來。

    這事還真得小光幫個忙才行。

    “這樣幹?”

    李有光聽完後瞠目結舌,“奶奶的,這是不是也太狠了,坤哥,你做人能有點底線嗎?”

    底你妹哦!

    郭永坤翻著白眼問,“肚子餓嗎?”

    “你說呢,正長身體的時候,早上就吃了一個土豆。”

    “那不就結了,飯都沒得吃,還跟我談個屁底線呀。再說,頂多害他多走兩步路,能掉塊肉不成?”

    李有光歪著腦袋想了想後,說,“那……成吧,反正我估計你偷摸著也會跑去,這樣要安全,就按你說的辦。”

    隨即,郭永坤便取出紙和筆,開始了對某人的口誅筆伐,當然,他多留了個心眼,用的是左手……

    下裏灣大隊。

    劉金寶剛吃完午飯,本打算出門轉轉,可走到門口又迴來了。

    外麵雪雖然已經停了,但路麵依然到處積汙,他就一雙棉鞋,尋思還是悠著點。

    正跟老娘打了聲招唿,準備迴房睡一覺的時候,隊部的保管兼記工員小軍,找上門來。

    “咋了?”劉金寶見他慌慌張張的表情,蹙眉問。

    “金寶隊長,公社那邊來電話了,讓你過去一趟,是革委的孫主任親自打來的,口氣……很不好。”

    “現在?”

    劉金寶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燈絲絨棉鞋。

    眼下外麵的路況肯定騎不了車,公社距離他們大隊十多裏路,走過去,他這唯一的一雙棉鞋還能有個全屍?

    “孫主任的原話是……馬上!”小軍吞咽著口水說。

    “……這個孫宏輝,有毛病吧,這種鬼天氣,有啥事不能電話裏講,非要我過去,還馬上……”

    劉金寶雖然罵罵咧咧,但還是開始換鞋了。

    沒法子,隻能穿雨鞋了,就是不知走完這趟後,自己這腳還在不在。

    下裏灣大隊入口,一個沒雨沒雪的天,卻戴著頂黃草帽的家夥,已經貓在一顆光杆梧桐後麵,有一會兒了。

    他注視著劉金寶吱呀吱呀走遠後,才嘿嘿一笑,大搖大擺進了大隊。

    這邊郭永坤很少過來,最近一次就是上迴偷水,至於什麽原因,就不用提了。

    而且不光他,所有前頭山的人在這裏都不受歡迎,兩個大隊挨得太近,摩擦不斷,簡直就是世仇。

    所以重生小半年了,這還是郭永坤第一次正兒八經打量這個地方。

    與印象中一樣,第一感官就是窮。

    太窮了,比前頭山還窮!

    別看他們今年糧食有富餘,但過的還真沒前頭山的社員們瀟灑。

    你瞅瞅這寒冬臘月的,一個個都穿的啥。

    那位大嬸身上的褲子,如果郭永坤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用幾條那種幾毛錢一條的澡巾,染上黑墨後,縫製而成的。

    前麵不遠正在清理屋場積雪的那位大叔,就更牛了,尼古拉斯·趙四都穿不出這樣的搭配,藍秋衫、紅毛衣,外麵再配一件……尿素袋。

    是的,尿素袋。

    也幸好他是一個60後,這要是個90後穿越迴來,肯定以為這位大叔有神經病。

    其實不然,一切都是窮給鬧的。

    因為太窮,即使不缺布票,也買不起布料,所以這個年代的農村,不少人用生產隊買來的尿素袋、鈣鎂磷等肥料袋,自己動手設計一下,做成短衣短褲。

    因為那種袋子是用纖維尼龍製成,既輕柔又耐用,關鍵還防水。

    前頭山大隊就不一樣,這年日雖不見得每個人都有棉襖和雨衣,但這種裝束,也很難看到。

    這得感謝老支書趙福民,因為這家夥的臉皮夠厚。

    沒錢咋辦?

    貸唄!

    沒糧咋辦?

    借唄!

    就好像這次。

    要實在借不到咋辦,放心,也餓不死,問公社賒返銷糧就行了。

    當然,即便臉皮城牆厚的趙福民,也深知此事極不光彩,所以是下策。

    而與他截然相反的,就是下裏灣大隊的老支書,劉德成——這個名字郭永坤可想了好久才想起來的。

    既然要來求人,豈能不做點功課?

    劉德成此人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把榮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沒錢?

    自己湊!

    沒糧?

    褲帶勒緊點!

    總之,要他開口向國家求援,幾乎沒有可能,反正郭永坤就從沒聽說下裏灣大隊有過外債。

    這也是他們全體社員的驕傲。

    而有這兩個性格迥異的一把手領導,也就不難想象,前頭山大隊和下裏灣大隊,為啥這麽不對付了。

    你瞧不上我,我看不起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郭永坤!”

    “我去……這你都認得出來?”

    郭永坤正壓低帽簷四處亂瞅呢,一位大哥從他身旁經過,原以為沒什麽,卻不想對方折返而迴,還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

    ‘我在下裏灣已經這麽出名了嗎,隨便一個路人甲都認識我?’

    郭永坤心想,仔細瞅了瞅,確定這位大哥正是偷水那晚逮住他們的三十幾人之一後,也就釋然了。

    怎麽搞?

    天不助我,點背啊!

    “想走,給我站住吧,二牛,趕緊去喊金寶隊長,今天有好戲看了!”

    這大哥挺身上前,直接擋住郭永坤的退路,還不忘對旁邊屋裏剛走出的一個小夥子,吆喝了一句。

    “那個……大哥,你們金寶隊長不在。”

    “你咋知道?”

    “我……肯定知道。”

    “切~這大雪天的,金寶隊長能上哪去,你就想好斷那條狗腿吧,我們金寶隊長向來說一不二!”

    這點,郭永坤很清楚,所以才會如此小心翼翼。

    出了事咋辦?

    下裏灣大隊兩千多名社員,保管個個都說自己有份,抓誰?

    法不責眾嘛!

    犄角旮旯的地方不光有淳樸,還有野蠻。

    “大強哥,金寶隊長不在家呀,嬸兒說他去公社了,剛走。”

    幸好那名叫二牛的小夥子,去的快,迴的也快,告知這一好消息。

    這時,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個都兇巴巴盯著郭永坤,如同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強哥正歪著腦殼在思索,大概是想著怎麽處置他。

    “我說大哥……我真沒惡意,這次過來是有好消息帶給你們。”說實話,這會兒郭永坤也有點犯怵。

    誰想平白無故的斷條腿呀?

    “我信你才有鬼!”

    大強哥哼哼道:“金寶隊長說了,你小子一肚子壞水,又想使啥陰謀詭計是不?我告訴你,沒門!金寶隊長不在,但老支書肯定在,走,最好老實點,別逼我動手!”

    郭永坤驚呆了,還有這種操作?

    差點就沒來一句“大強哥英明神武”!

    原本他還愁找不到方向呢,根本不記得大隊部在那一邊,老支書家又是那一座。這下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早知這樣他還偽裝個屁啊,昂著腦門就衝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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