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軒也跟著進屋,燭光變得穩定,他看出水喬幽身上衣服帶著濕意。


    “姑娘,是剛剛進山的?”


    水喬幽沒有否認。


    書房裏還有熱茶,宋軒放下燭台,請她先坐,給她倒了一杯。


    宋軒震驚之餘,實在疑惑,“姑娘,怎麽進山了?”


    水喬幽聽出他更想問她是怎麽進的山,她未迴他,說起正事,“三日之內,讓所有人收好行李,做好離開的準備。”


    宋軒準備坐下來,還沒挨著椅子,聽到她這話,整個人呆愣住。


    “三日?”


    水喬幽補充道:“多帶幹糧和禦寒的衣物,以輕便為主。”


    宋軒看著她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臉,站起身來,“你……是特意為此事進山的?”


    水喬幽默認。


    宋軒驟然恍然大悟,若是無人指路,她來不到此處。


    右辭從來沒有來過神哀山,在外麵的人知曉進山之路的,隻有一人。


    “可是,四叔請你來的?四叔他可還好?”


    自從在蒼益遇到柳瑤芊之後,水喬幽再未聯係過宋四爺。楚默離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也是個讓人難以捉摸的對手,他會怎麽處理吹雪巷她並不清楚,宋四爺若是在楚默離動手之前,能從她一直不聯係他這事上察覺出異樣,應該能有所應對。隻不過,對麵是運籌帷幄的楚默離,宋四爺如今好不好,她也不能確定。


    他們也已經無法做到兩麵兼顧了。


    “不清楚。”


    她迴答簡潔,似是也不想多說,宋軒一時不好再問。


    水喬幽也問了他一事,“你這可有這一片的地形圖?”


    “沒有。”宋軒告知道:“山裏若是有人要進出,都是將路記在腦子裏。”


    “那就找個熟悉地形的人,明日畫一份給我。”


    宋軒看出她主意已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


    “姑娘,既然此時進山,想來是知曉雍皇命武冠侯世子帶兵圍剿神哀山,且武官侯世子與官兵已經進山之事。”


    水喬幽沒有打斷他。


    宋軒試探性猜測,“姑娘,是想讓大家暫時避一避?”


    水喬幽反問他,“這山中,可還有供眾人躲避的地方?”


    宋軒被她問住,若是有,他這些日子也就無需發愁了。


    同時,他難以置信,“……你是想將所有人都遷出神哀山?”


    他昨日也在想這個事情,但是,他想的是先在這山裏再找個地方避一避,這個時節,就算有地方躲避,要讓大家都離開,已經是很難做到了。


    將這麽多人遷出神哀山,這事,他想都不敢想。


    他看水喬幽神色一直都是認真的,再次呆愣。


    他想著她今日剛來,肯定不清楚這裏的具體情況。


    他緩了口氣,與她細說道:“姑娘有所不知,進出神哀山隻有一條路。武冠侯世子已經帶兵進山,我們這時出去,很有可能會和他們碰上,豈不就是自投羅網。”


    “那就換條路走。”


    “……”宋軒懷疑是自己剛才表達得還不夠清楚,“要想出山,隻有那一條路。”


    水喬幽麵色不變,“這件事,你不用管。”


    宋軒微怔,看著她滿身濕意,過了片刻,似有所悟,“姑娘,不是從那條路上進山的?”


    話問出口,他自己又覺得不可能。


    水喬幽沒有迴他,算是默認。


    宋軒看著她,難掩震驚。


    這可是神哀山!


    瘴氣密布,野獸眾多,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的神哀山。


    她若不是從那條路進山,那她是怎麽進來的。


    水喬幽沒有和他詳細述說這事,“你可知曉,武冠侯世子帶著人現在到了何處?”


    宋軒暗自打量著她,兩息過後,還是迴答了她,“知道。”


    水喬幽沒有追問他葉弦思等人的具體位置,“我曾跟在雍國官兵身後數日,自入山那日起,他們所行之路,從未出過偏差。若是之後亦是如此,最多半月,他們就能抵達這裏。”


    宋軒知道葉弦思的位置,知道她分析的沒有錯。


    可是這裏是神哀山。


    不是誰想進來就能進來的地方。


    “姑娘,這神哀山……”


    說了幾個字,看到坐在對麵的她,覺得自己這想法也不完全適用。


    想要換個說法,他陡然反應過來,她好像是話裏有話。


    “你是覺得,他們真的找到了進來的路?”


    水喬幽卻看出他的想法,緩聲道:“我不了解這神哀山,也不了解武冠侯世子,可這人既然能夠助其父打下半個淮國,就不會隻是空有其名,若他沒有幾分把握,不會在這樣的時節貿然進入神哀山。”


    這幾分把握,對於一般人來說,要來此處冒險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對於葉弦思,已經足夠了。


    宋軒這次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房裏一時靜了下來。


    他望著水喬幽看了一會,在她對麵坐了下來,低聲道:“可是,我們能去哪兒?”


    這裏不是隻有一個人,不是十幾二十個。


    他聲音低得有點類似自言自語,“這裏,共有三千五百二十三人,年紀最大的,已是八十有九,年紀最小的,就是這個月剛出生的,不過才八日大。再過不久,這山裏就要下大雪了。我是第一次在這神哀山裏過冬,小時候卻也聽曾祖父說起過這神哀山裏的冬日。它雖不似北地,冬日裏總是大雪紛飛,可也會有被大雪覆蓋的時候。那樣的日子,冷風仿佛會吹進骨子裏,雪地裏,那些生在這裏的飛禽走獸都不知道要凍死多少,更不要說人了。現在走,他們該如何翻過這一座座大山。”


    他起身步到窗邊,推開窗,一陣冷風吹進來,有雪沙飄到了他臉上。


    他開始沒注意到,不知何時雪沙又下起來了,且讓屋外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他望著窗外,愁眉不展,“三千五百二十三人,就算他們能走出這裏,又能去哪?”


    冷風吹的人臉疼,他卻站著沒動。


    他背對著水喬幽,聲音停頓了幾息,又響了起來,“其實,我早就知道祖父已無複興大鄴之念。可是,若無大鄴,這些人該如何安置?”


    他像是說給水喬幽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這些年,我們建立了竹海山莊,建立了無舟商號,建立了逐心閣,還有其它更多可以供他們謀生的地方,我們將越來越多的人遷了出去,他們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戶籍,看似好像也可以正常生活了。實際上,他們的言行舉止都需萬分小心,以防身份被揭穿,日日提心吊膽。”


    看著夜裏的風雪,他苦笑出聲,“就算他們想做一個普通人老百姓,可青皇可會允許?雍皇可會允許?即使今日沒了青國、淮國,也會有什麽夏國趙國,他們照樣不會允許。曾祖父他想要的是讓大家活下來,然而他卻忘了,自從這些人的先祖為了複興大鄴跟著他開始,他們就做不了普通人了。那些身份,無論看起來多真,都是假的。無論皇權更迭多少次,他們永遠都是大鄴亂黨。若不鏟除幹淨,什麽青皇、雍皇哪怕有一日一統這天下九州,都無法真正放心。”


    水喬幽背脊筆直地坐著,將他的話聽得很清楚,沒有評論他說的是對是錯。


    宋軒則繼續道:“對他們來說,除了這裏,這九州雖大,卻再也沒有可以讓他們暫短安身的地方。”


    他們這麽多人要走出去,不是離開,而是遷徙。


    隻要出了這座山,他們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的。


    水喬幽也沒有反駁,見他無話了,才開口道:“雍皇這次指派武冠侯世子來圍剿神哀山,有人說是雍皇信任武冠侯父子,有人說是讓武冠侯世子將功贖罪。不管雍皇的心思有多少種可能,這件事對於武冠侯世子來說,都隻有一種可能。”


    水喬幽不了解武冠侯父子,也未對雍皇有過了解,但是她知道朝堂風雲詭譎,亦不會因朝代更迭而變。


    “若是此次,他無功而返,誰也不能保障武冠侯府的明日。”


    望著飄雪的宋軒目光頓住,轉過身來。


    水喬幽話語未停,“既然你知道他進了神哀山,想來你也知道,他身邊還有一個蘭蒼王府的王孫。”


    聽到她提起這個這個人,宋軒的臉色一時有點不好看。


    水喬幽將他的臉色瞧在眼裏,“這個時候,楊卓跟著他進山,他更不可以辜負雍皇信任。”


    到底是誰促成楊卓同葉弦思一起前往這神哀山的,對於葉弦思來說,都不重要。他可以死在這裏,但是楊卓絕對不行。既然楊卓不能死,他也不能死,他不能決定楊卓的去留,也絕不會毫無把握就讓他進山。


    宋軒聽她之言,沉默下來。


    水喬幽迴了他先前擔憂之事,“其它的事,等先離開這裏再說。”


    宋軒聽明白了她的考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沒有提出異議。


    書房不算太大,書案離他們所處之地不遠。水喬幽剛才進來時,有注意到上麵還擱著信紙。


    “你今日,可收到了蒼益的消息?”


    宋軒的神思被她話迅速聚攏,有些訝異,她怎麽知道!


    水喬幽捕捉到他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收到了?”


    “……是。”


    “消息是從走馬街的當鋪來的?”


    宋軒更是錯愕。


    水喬幽看他迴答緩慢,已經得到答案,“說了什麽?”


    宋軒以為當鋪的位置是宋四爺告訴她的,遲疑了片刻,想到傅老太爺對她的信任,還是迴答了她,“蒼益來信,仍未聯係上四叔和右辭,他們注意到,已經有人盯上了當鋪,不像是官府的人,具體是什麽人,暫時還未查清。”


    “蒼益城裏的消息到這裏需要多久?”


    “五六日左右。”


    “用的信鴿?”


    “沒錯。”


    本來若是信鴿能正常飛行,是不需要這麽久的。


    宋軒也給她詳細說了一下,“神哀山裏,有很多地方,有些特殊,信鴿容易迷失方向。中途我們就需要人去接,再換至正常之地,讓其它信鴿繼續送。附近這一片也是一樣,信鴿隻能送到三十裏外的地方,再由人取迴來。如此一來,就耽擱不少時辰。”


    他這麽一說,水喬幽知道了自己白日在山上看見信鴿盤旋的原因。


    “雍國官兵入山前,可有收到其它重要的訊息?”


    她突然有此一問,將宋軒問得又有些疑惑了。


    他迴想道:“都是蒼益城裏的一些情況,還有武冠侯世子與楊卓及官兵的一些動向。”


    水喬幽看了他一眼,隨意中帶著銳利。


    宋軒未再想起其它特殊的。


    水喬幽的眼裏的銳利很快又壓了下去,“你們幾日聯絡一次?”


    “最近一直都是三日。”


    “一直都是三日?”


    她這一問,宋軒聽出一絲怪異,一時卻又沒捕捉到那抹怪異,“最近一直都是。”


    “今日你可有迴信?”


    “還沒有,天色已晚,夜晚林中不宜出行,要明日才能迴。”


    水喬幽朝他伸出手,“迴信。”


    不重的語氣,透著不容反駁。


    宋軒揣摩了一下她的心思,將寫好放在書案上的迴信找給了她。


    上麵所寫,與她在蒼益那隻信鴿身上見到的字是一樣的。


    宋軒見她抬頭看向自己,意識到她可能不認識上麵的字,給她說了字的由來。他所說與水喬幽在那本老書上看到的是一樣的,那些人以前也住在神哀山外。傅澍他們剛來這時,聽到後,特意學了將它當成了一種暗語。


    最近蒼益城中不安全,謹慎起見,宋軒就讓大家啟用了這套暗語。


    他的迴信也簡單,讓蒼益城裏的人想辦法聯係到宋四爺和右辭,盡快弄清那些人的身份。


    水喬幽看完又將信還給了他。


    “姑娘,這迴信可有不妥?”


    “沒有。”


    宋軒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暫時不要向外麵透露她進山之事,以及離開一事。


    水喬幽沒再說其它的,宋軒給她安排了客房休息,她沒有推辭。


    宋軒看她風塵仆仆,又去叫醒了睡在前麵的少年,給她準備了吃食和熱水。


    少年見莊子裏突然多出來一個陌生女子,十分詫異。宋軒囑咐他不要多問,他又懂事地閉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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