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豔陽,熱烘烘的秋老虎。

    一門之隔,門內女人尖叫聲淒厲,門外範柯行和留下的諸位太醫齊刷刷跪在太陽底下,他差不多跪了一炷香的時間了,太醫所著衣物又重又厚,被汗水泅得濕噠噠的貼在身上,難受地要死。

    他旁邊還站著個瘦弱的青年,青年是剛上任的丞相,名為尹離修。他身子一向不太好,在太陽的暴曬下,搖搖欲墜,白皙精致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範柯行急得不行,麵目扭曲地比著口型讓他快些迴去休息,這家夥自幼身子孱弱地,在大太陽下會曬壞的。

    尹離修瞪了他一眼,讓他乖乖跪好別鬧啥幺蛾子。

    過了一會兒,門外終於傳來小太監尖細的聲音。

    “皇上駕到——”

    年輕的皇帝急匆匆趕來,第一眼瞧見的人是尹離修,大吃一驚,趕緊轉腳扶著他往房前陰涼地走,嘴裏罵道,“混賬!哪能讓丞相大人站在太陽底下,萬一出什麽事怎麽辦?信不信朕打你們板子?”

    尹離修擺擺手,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指向跪在太醫裏麵眼巴巴望著他們的範柯行。

    “怎麽迴事?”

    “迴稟皇上,娘娘說臣等無能,讓臣等必須跪著。”

    皇帝沉默一會兒,開口,“你們都起來。”

    “是。”

    一排太醫互相攙扶著起來,地麵上燙得可以煎雞蛋了,他們膝蓋疼得難受。

    範柯行趕緊爬起來湊皇帝身邊,把尹離修的胳膊從皇帝手中抽出自己挽著,將身子靠在範柯行身上,有氣無力地說,“皇上先去看看娘娘怎麽樣了吧?”

    “她能怎麽樣?沒事找事唄,”皇帝抱著胳膊要笑不笑,“所以這又怎麽了?”

    “一個時辰前,桂妃娘娘說她肚子疼,讓臣等過來看看,我們愣是沒看出個啥,然後她下令讓我們跪著……可惡!我給修修熬的綠豆粥肯定糊了!”

    皇帝疑惑,“修修是……”

    範柯行低頭羞澀不已,“是我對離修的愛稱。”

    尹離修冷靜道,“別聽他的,我聽我哥說這是我娘生前給我的乳名。”

    “……”

    話說迴來,這不難猜出前因後果,那女人耍脾氣讓範柯跪著,尹離修聽說了肯定不願意,特地過來放低身段陪他站著。一般人會看在他的麵子上就這樣算了,奈何那女人鼠目寸光,根本不明白得罪她爹都不敢得罪的丞相有多大後果。

    “啊啊啊啊啊——”女人尖叫聲愈來愈激烈,一個小婢女慌慌張張衝出來跪在皇帝麵前,“不好了皇上,娘娘似要小產!”

    “朕知道了。”皇帝看她都不看一眼。

    婢女跪在地上紅了眼,兩行清淚落地上。

    尹離修咳了一聲。

    “你先進去吧,朕等會兒去看她。”

    見她走遠,尹離修皺眉,語氣多有埋汰,“皇上這般態度有些過分了,您再怎麽不喜歡娘娘,孩子是無辜的,若是被太後知道……”

    “無事,那孩子不是朕的,太後已經知道了。”年輕的帝王垂下眼簾。

    “……?”尹離修瞪大了眼睛。

    “還記得去年秋末朕去她爹家喝酒賞月麽?”

    “記得,我哥跟我說了,他打了您手心。”尹離修說。

    她爹是吏部尚書,先皇賜他家一座好大的庭院,裏麵種著好多桂花樹,不知怎麽迴事,他家桂花樹開花格外晚,皇宮都落盡了他家桂花才剛開。

    吏部尚書就以此為由宴請小皇帝,小皇帝在宮中悶壞了,興衝衝跟過去。

    皇帝剛上任,後宮還空蕩蕩的,吏部尚書打著把他女兒送進宮的主意讓女兒作陪。

    然後他還真喝醉了,還真摟著她進了她房間,還真跟她發生了關係,她還真爭氣一發就中懷上了龍種!

    “朕酒量差你也是知道的,一杯就倒,一倒就睡,被灌了那麽多酒,睡個三天三夜都沒話說,哪還有力氣亂……亂性呢?”

    “萬一呢?”

    “其實那晚朕帶了暗衛,足足八個,暗衛是範將軍親自訓的,其忠心你是知道的吧——範柯行你說句話。”

    範柯行連連附和,“沒錯!我爹可厲害了!”

    皇帝咬牙切齒,“開始朕也懷疑是自己做錯了事,後來暗衛告訴我,那女人將朕放迴她房間後就出去了,而寅時卻帶著滿身痕跡迴來!將自己褪得幹幹淨淨躺在朕的身邊!”

    “噓!”尹離修食指抵住下唇,黑滴滴的眼珠子狡黠轉了轉,“皇上輕聲些,此事是個籌碼,不可宣揚出去。”

    皇帝心裏一顫,像大冬天喝了一碗加蜂蜜的薑糖水一般,唿吸都是甜的。

    他這樣子真是好看極了,有點妖氣還有點可愛。他從小就長得好,每次他們三人逃課闖禍都是自己和範柯行受罰他在一旁看著,老夫子還堅持是自己和範柯行帶壞了他——明明每次建議溜出去玩的人是他!

    “……朕知道了。”

    範柯行正準備拍拍皇帝肩膀以示安慰,被尹離修低聲喝止住,“收手!”

    意識到殿前失儀,範柯行立馬將爪子收迴去,委屈巴巴看著尹離修。

    尹離修視而不見,對皇帝拱手行禮,“還請皇上忍耐,如今還不是收割的時候,皇上最好進去看看,多加安撫才是,臣先告退。”

    小皇帝虛扶他一下,“……算了,你們先迴去吧。”

    迴去路上範柯行問他,“你說皇上會如何處理?”

    “王上暫時不會動手,”尹離修搖搖頭,“皇上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怎麽辦,我最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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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柯行扶著他走了好一會兒,忽然酸溜溜地冒了一句,“你最了解的不該是我麽?”

    尹離修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你誰呀?這不是第一次見麵嘛……唔……”

    範柯行迅如閃電對準他軟軟的腮幫子捏了上去,他腮幫子肉不多,但是手感好極了,又軟又嫩,跟能捏出水的柳芽似的。

    “你說我是誰呀?”

    尹離修不甘心伸出二指往他鼻孔戳……

    然而範柯行比他靈活,戳了半天連臉都沒碰到,最後含糊不清威脅他再不鬆手就跟自己兄長告狀,兄長肯定會打死他……

    簡直像小孩子一樣,範柯行哭笑不得地鬆了手,這時接尹離修迴府的馬車來了,範柯行扶著他先上馬車,尹離修還沒說道別話呢,他自覺擠上去。

    馬車再寬敞,這麽熱的天擠兩個人肯定沒一個人涼快,尹離修瞪他,“熱死了!”

    身子卻往旁邊挪了挪,方便範柯行坐下。

    範柯行拿下掛車窗旁的蒲扇給他“噗噗”扇風,“熱你還來,好好呆在宮裏不好麽?非過來受這罪。”

    尹離修扭頭不看他。

    範柯行連忙低聲道歉,“是我不對,我錯了……但你想啊,我可是將軍之子,她出事我都不可能有事——最多跪得久一點,你好好跟太後聊聊天不好麽,她屋子裏冰多,多涼快呀,外麵太陽這麽毒,曬壞了身子怎麽辦?”

    “不會曬壞的,我故意讓旺財喊大聲些,太後一聽就讓他去請皇上了,我不過站了半盞茶功夫。”

    “那你跟著皇上來就是了,何必受半盞茶功夫的苦。”

    尹離修不說話了,耳尖紅紅的。

    “算了,下次就別這樣了,”範柯行得了便宜還賣乖,笑眯眯地說,“我方才讓你家招財把綠豆粥送迴家了,你家不是有口井麽,把碗封好,吊下去沁半個鍾頭就可以吃了,但綠豆屬涼性,你可別嘴饞吃多了……”

    “好的,奶娘。”

    “……”範柯行知道尹離修的奶娘,她現在是個非常年邁的老太太,如今在伊府養老,老太太記性不太好,每次尹離修去看她,她都牽著尹離修的手絮絮叨叨講上一大堆,從伊離修幾時尿床講到不尿床,幾時說咿呀語到幾時握筆寫字……

    範柯行溫柔無比,“知道就好,乖孩子。”

    “……”

    過了好一會兒,尹府到了,他家格外氣派,大門都比自己家門大兩倍,滿滿的大家族氣派,他家祖祖輩輩都是丞相。

    他有個親兄長,叫尹離正,本來按輩分該他兄長繼承丞相職位的,但伊離正沉迷當太傅無法自拔。他說拿著小棍條把不聽話的小皇子們揍一頓特別有成就感……才不要天天跟朝臣吵來吵去呢。

    “你快走吧,我兄長今天迴來吃飯,若是被他瞧見了肯定又要打你。”

    範柯行一個哆嗦,後背直冒冷汗,借他家馬車趕緊迴家。

    範柯行怕尹離正這事已不是什麽秘密,很多大臣調侃他見了尹離正跟小耗子碰上老貓似的,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他父親總笑著說可能是尹家大公子把他打怕了。

    尹離修身體一直不太好,請了很多郎中都束手無策,正巧範柯行的母親會些江湖偏方,弄了份藥方倒也調養起來了。

    出於好照顧,範母讓尹離修來自己家住段時間。

    有次範母讓範柯行為他取藥,範柯行自作聰明,故意少拿苦味的藥材而多添了幾份甘味藥材,結果當然非常糟糕,尹離修差點喪命。

    聽說了這事,尹離正氣勢洶洶闖進將軍府,用小棍條將自稱未來的鎮國大將軍抽得鬼哭狼嚎。

    但其實不是這樣,範柯行害怕尹離正是因為他殺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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