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肅沉默。


    他上半身赤裸,水珠沿著緊實精壯的肌肉壁壘,砸落在腰腹浴巾。


    他之前裹得倉促,欲掉不掉,水珠滾落一分,浴巾潤濕一分,便更鬆垮一分。


    連城鋼鐵心腸,拽門把。


    他摁住,眼球也燙,沉聲提醒的意味,“你是我秘書。”


    連城手心還沾染有他身上水跡,濕漉漉淌在掌紋裏,她甩掉。


    七分焦躁,兩分不安,還有一分驚憤。


    之前那四年,她抗拒最深的,其實不是偏幫梁文菲,也不是剝離梁家,而是親密接觸。


    連城避諱與他獨處,更忌畏完全赤裸的獨處。


    她臉色青紫發白,“我是你秘書,但職責範圍不包括董事長在秘書房間裏洗澡,我現在報警,你會進去幾天?”


    …………………………


    與此同時。


    齊省與南省有接壤,但橫隔秦嶺,飲食風俗很不同。


    醫院餐食偏清淡,與大學食堂一些窗口差不離,連城吃得慣。


    蕭達不太行,他口味怪,喜歡西湖醋魚,偏愛甜口。


    在北方麵館提出加糖,老板覺得他純純找碴兒。


    基於此,醫院周邊的餐館沒有符合他的,專做浙菜的飯店,要更遠才有。


    連城迴酒店休息,他得空閑,開車去嚐。


    半路接到白瑛電話,打一個他靜音,鍥而不舍打五個,他關機。


    長按關機鍵的間隙,屏幕上刷新一條消息,是張安,“在哪?梁董剛到省城高燒,醫囑建議特效藥是什麽?”


    他鬆開按鍵,打方向盤停靠路邊,“對乙氨基酚。梁先生心髒受創,避開的布洛芬、洛索洛芬一類與抗凝藥物相互作用的藥。”


    張安,“知道了,對乙氨基酚買藥片還是混懸滴劑?”


    蕭達迴,“如果單純發燒,兒童那款滴劑更安全。梁先生現在在哪?”


    張安,“連城小姐酒店房間,你如果有時間,順路買兩套梁董的衣服,他之前見人淋了雨。”


    蕭達直覺不好,握住方向盤掉頭。


    他是梁朝肅生活助理,比張安對兩人情況了解要深。


    連城態度絲毫未緩,迴酒店見到梁朝肅渾身濕透,發著高燒,最好情況是直接送醫院。


    最不好的情況,蕭達想到拒之門外,進一步爆發衝突,兩人還算緩和的局麵,蕩然無存。


    緊趕慢趕到達酒店,出電梯,撞見張安正在走廊徘徊。


    他手裏提著藥店禮品袋,轉頭見蕭達,大鬆一口氣,甩鍋道:“藥店對乙氨基酚的牌子,我全買了,你快送進去。”


    紙袋強賽進手裏,蕭達探頭看向房間。


    門關緊閉,毫無動靜,他大為詫異,沒爭執,沒唿叫安保,沒趕出門外。


    他一時不敢進,又怕裏麵再來一刀,人命關天,“什麽情況?”


    張安隻道,“你進。”


    短短兩個字,蕭達硬是聽出腥風血雨。


    ………………………………


    房間內,氣氛早變了味。


    一種劍拔弩張的緊迫,一個壓抑,一個忍耐,兩相又怪異沉默。


    梁朝肅披上酒店浴袍,靠坐在窗邊沙發。


    他往日出差,住五星級酒店,仍嫌用品不衛生。床單被罩洗護毛巾,慣常自帶。


    這些東西是連城準備,行李是連城收拾。但那時,兩人姑且算非正常同居,她不敢反抗他。


    現在關係變了,連城無責任,無義務替他收拾。


    偏偏,生活助理蕭達陪她在省城,張安是司機,梁朝肅從不許外人碰他私人物品。


    從清溪穀出發省城,張安不知他具體待多久,兩個男人皆是未帶行李。


    “梁朝肅。”連城喚他,“扮蠢落行李,淋雨發燒,你是生活低能兒嗎?你不是,你是想試探我底線。”


    男人脊背僵直。


    窗外大雨初歇,烏雲散去,天光白亮。


    照入室內卻白得慘淡。


    映出她表情安靜極了,目光有穿透性。


    “我不否認,我想靠近你。”


    連城坐在床尾,沉默注視他。


    她很久沒有長時間觀察過梁朝肅,認真去看他模樣。


    清溪穀其實是一個轉折點,將四年分成兩個階段。


    哥哥和——


    敵人。


    梁朝肅應也是有察覺,用古城修複來提醒她,證明自己從來未變。


    是她。


    視角變了,看他帶著厭恨的濾鏡,便隻有不擇手段,淩暴兇橫。


    好也是有目的,懷揣最大惡意。


    連城從不避諱事實,有王教授現證,她承認自己有偏見。


    但即便偏見修正,她還是囚徒。


    困在想逃離人的身邊,被他剝去心髒的溫度。


    掙紮中,失去一個孩子。


    一幀幀,一幕幕。


    冰島的雪染著鮮血。


    冷入骨髓。


    “你還記得,清溪穀哭著拉帳篷的那位師兄嗎?”連城突然問,“他受你影響,改換誌向,考到齊省發改委,現在來處理梁氏建築垃圾汙染問題。”


    “我前天見到了。”


    梁朝肅麵頰染著紅,浴袍衣襟未係住,蕩悠悠掛在胸膛,露出心口發紅的刀疤。


    一片亮色,暖色,他陰鬱,冷峻。


    連城以前總覺得他這副模樣,是威脅,強製的前兆。


    不遵從的後果,難以承受。


    “你現在對他做不了什麽。”


    梁朝肅聽出她語義,穩聲重申,“我從未對他做什麽,隻是察覺他心思,找他談談。”


    心思?


    連城蹙眉,王教授醫院提一次,梁朝肅又提,且她不是純潔少女。


    十八九男孩的“心思”,寫作有意思,讀作愛慕。


    但她提起師兄不是深究過去,暫時掠過。


    “師兄說省廳多部門聯合開會,其中就有公安,說明政府做好強製的預備。”


    “我剛進梁氏,接觸資料不多,但清楚你現在很危險。危險到你要防著我。”


    梁朝肅姿態未變,他高燒得腦仁作痛,眼眸卻銳亮,勝過外麵雨後天晴。


    不驕不躁,不喜不怒的模樣。


    “我不防你。”他穩重,四目相撞,一派無畏。“你是猜測我來酒店,洗澡高燒,試探你是否有鬆動,會不會抓住機會捅我一刀。”


    連城一動不動,是默認。


    梁朝肅忽然笑了一聲,他迴國後收斂強勢,是渴求,渴慕的姿態。


    這一聲,窗外光線刺白映在他麵孔,連城看見他的偏執,幽深又兇殘。


    “蕭達應該向你透露過一些東西。”他再不壓製渴望,那些隱忍的,躁動的,時刻難以安撫的東西。


    是他沸騰的血肉,喧囂的靈魂,骨頭也高喊著。


    長出皮肉去。


    到她身邊去。


    “你如何會原諒我,是坐牢嗎?”他湊近,突破限製,踩碎界限,毫無征兆緊握住她,“那有何不可。”


    他在冰島總是困於解釋,他們好似誤會重重,成千上百件,他該說哪一件?


    出口就混亂,又覺得不用解釋。


    他想要她,想餘生和她鎖在一起。


    為此,刀山火海、一無所有、挫骨揚灰。


    這世上美好、樂趣、享受、全失去,乃至失去自我,頭顱踩在她腳下。


    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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