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點。


    連城在鄰國加裏加爾上岸入境,到這一步,依舊在用她證件。


    出入境信息記錄在案,抵不住人查。


    而梁朝肅昨晚出奇平靜,連城此時迴想,那點小伎倆根本拖不住他。


    隻能是別的要緊事,比如梁父提到的顧星淵妻子流產。


    不過,這隻是她根據了解的信息,有限推測,也有可能是別的事。


    梁朝肅屬於嚴謹不懈的工作狂,梁氏事務多雜,隨便冒出一件,都能叫他在找她的路上掉頭。


    可連城心中不安穩,總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老鬼辦理好證件,擠開人群,隔老遠看見連城又換了衣服。


    國內深冬料峭,他們出海時,羽絨服大衣外穿內裹,接近鄰國卻是越來越熱。


    老鬼之前還怕大小姐狼狽出逃,準備不充分,衣服帶的不合時宜,但這一路,溫度上升,連城剝洋蔥般脫衣服,總有得體適宜的一件。


    是他狗眼看人低了。


    “假身份辦好了,登機沒問題,但到了北歐,還是建議你買個當地的身份,安穩些。”


    連城點頭,身份自然還是要多轉換兩次,眼下麻煩,是買將來平安。


    老鬼頓一下,“國內的老證件,要留著當紀念嗎?”


    連城,“處理掉吧,沒什麽值得紀念的。”


    老鬼嘿嘿笑,“看來你在國內過得非常不好。”


    連城不意跟他談論這些,又拿出發卡,“現在能賣嗎?”


    老鬼拿手機看了眼,“能,兩個選項,一,賣發卡,搭乘晚上十點的飛機,二,現在去機場,半個小時後就有飛往格陵蘭的航班。”


    連城皺眉。


    不等她考慮,手機收到梁朝肅的微信,“你在公司?我現在過去接你。”


    她入境後買了國際漫遊流量,為的就是第一時間察覺國內動向,拖延兩天,已經是梁朝肅能容忍的極限。


    連城果斷拔掉電話卡,關機,“我選二。”


    ………………


    梁朝肅又等兩分鍾,連城沒有迴複。


    他眯起眼。


    麵目烏雲匯聚,幾分驚,幾分怒,交織在一起,強悍的陰鷙氣。


    這兩天她異乎尋常的和順,信息秒迴,有問必答,每年生日,禮物她會準備,卻不算上心。


    襯衣的尺碼問助理,領帶的款式問秘書,時興什麽買什麽,價格也小氣。


    四年加起來不到兩萬,哪裏會舍得二十萬全給他。


    除非……


    梁朝肅猝然出聲,吩咐張安,“叫蕭達派人去白瑛住處、深恆公司查。現在立即掉頭,我要迴梁家。”


    張安瞥後視鏡,見他臉色鐵青,重複撥出電話。


    車內寂靜到張安能聽見自己心跳,自然也聽到電話中風雨欲來的“對方已關機”的提示聲。


    聯想到連城一言不合就偷溜的累累前科,張安肺管子嗆血一般,骨震皮駭地窒息。


    他不敢再多看,立即將吩咐傳達,馬不停蹄變道掉頭。


    一月初,南省的深冬也顯出料峭的蕭瑟,車道兩旁春櫻,枝椏稀落,多餘的枝條被剪掉,隻剩灰褐色的主幹,裹著麻黃色樹衣。


    沉重又深刻,寂寥又無言。


    驚掠過後座男人的眼,狂風肆掠後,化作一片盛大的荒蕪。


    車剛駛入梁家車庫,梁朝肅不等張安停穩,推門下車。


    他人高腿長,箭步如飛,頃刻穿過客廳,上了二樓。


    梁父與梁母坐在露台煮茶,一勺玫瑰露,五錢陳皮,梁母保持身材,又加一小把薏米去水腫。


    真正的茶藝,滾水湯壺,滾球洗杯,落茶高衝,酒茶入杯。材料越是簡易,滋味越是悠長清苦,梁母這亂七八糟一配對,茶葉淼香,全掩蓋了。


    梁朝肅腳步聲接近,梁母仿佛還生他的氣,冷著臉起身,越過他揚長而去。


    梁朝肅迴頭目送梁母一步步遠去,再看梁父姿態悠閑,舀了一勺山泉水衝壺,重新煮白茶。


    他喉嚨擠出一絲冷笑,“父親母親配合默契,這兩日一環套一環,精彩紛呈,拖延至今,想來連城已經被送走了。”


    梁父動作慢悠悠,卻不繞彎子,“你以為連城的性格,我能強迫將她送到哪去?”


    茶壺漸漸溢出清渺的白霧,阻隔在兩人中間,梁父虛懷若穀,梁朝肅鋒芒逼人。


    “她和你,我不查,心裏也大概清楚了,你更清楚。”梁父慢條斯理涮洗茶具,“留不住的人,你放她走,免生怨恨。”


    “是免生怨恨,還是免父親髒了手?”梁朝肅聲冷,眼神戾氣,迸射出的涼意,前所未有的淩銳刺人。


    “以您的手段,在懷疑初升的那一刻,就應該有結束了。可您顧忌我,怕逼得我反抗,家族內訌,如同顧家一般招致外賊,還怕這四年梁氏擴展太兇,樹敵無數,被人趁機圍攻,更怕我怒上心頭生出怨恨,幹脆逼您退位。”


    他突然又笑兩聲,熔漿一般燒穿心肺,卻含譏嘲的冷笑,“您怕這麽多,還敢動手,是依仗什麽?”


    梁父渾身的從容飄然,消失無蹤了,白霧裏隱現一張詭異的麵容,“我是你父親,顧星淵鬥他叔叔,結果就擺在醫院。”


    他稍微探身,“所以,我顧忌重重又如何,拚力一把,最差我直接退休,梁氏四年成績化為虛有,可你……朝肅,你敢賭嗎?”


    梁朝肅麵孔一層又一層翻湧起漆黑森冷的暗潮,將要掀起狂濤駭浪,又驀地歸於無波平靜,麵孔之下攪漩成一個無底海洞,深不可測,窺探不得。


    梁父看不懂。


    梁朝肅逼前一步,俯身讓他看,“父親,您真敢賭,之前就不會瞻前顧後,裝聾作啞。現在又為什麽敢了?”


    “還是連城對嗎?你堅信我這次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她,而後時間會抹平我的不甘憤怒。”


    他眼睛仿佛巧奪天工的利刃,破開人的心防,一絲一縷細察四肢百骸,“您掌握著她的行蹤。”


    梁父猛地怔住,呆坐在那。


    梁朝肅卻並沒有乘勝追問,拿起梁父沏好的茶,一飲而盡,“好茶。”


    他將茶杯放在梁父手中,大步離開。


    ……………………


    梁朝肅到翡翠公館時,蕭達資料已經整理好。


    “連城小姐近兩日,除了與馮時恩老城區相——”男人一個眼神射過來,蕭達及時改口,“見麵,大部分時間待在白瑛住處,去過深恆,卻隻到樓下,並未上去,深恆二十萬的獎金,並沒有領取。”


    梁朝肅眼波愈發深濃,麵容說不上多惱怒,卻有強烈無形的危險,像火山噴發前,最後那平靜一秒。


    蕭達站在火山口,腳後跟止不住一陣陣往頭頂竄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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