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水龍頭自男人身影消失,就關停了。


    這片空間,又剩下砂鍋粥咕嘟冒泡的聲音,蒸氣在空氣裏擴散,隻稍稍靠近,熏得睜不開眼。


    連城揭開蓋子,放薑絲,生菜。


    王姨遞鍋鏟,“連城你和——自願嗎?”


    連城攪粥,“王姨,多放點肉末吧,我最喜歡吃了。”


    話音被水汽衝得稀碎,連城匆忙撇過頭,避開蒸汽。


    可太晚了,粉飾的太平就像一隻紙糊的老虎,撕破後,帶動一種更深層的,從眼底湧現的,一塌糊塗。


    王姨添好肉末,什麽都不問了。


    連城也沉默。


    兩人麵前的窗戶,正對小區草坪,不知從哪滾出一個小女孩。


    黃粉相配的公主裙淩亂上卷,露出藕節一樣胖乎乎的腿,褲襪沾滿草末。


    跟著出現一位長發年輕女人,手裏拎著書包,走到她身邊,舉起手。


    連城不自主投去注意力,小女孩已經坐起身,肉嘟嘟的側臉,墜出一個c,灼白陽光一打,光影在白生生的小臉蛋上,投出紅暈。


    她頭上還紮了兩個小揪揪,對折起來,也隻有連城小拇指粗,風一吹,發茬顫巍巍,像小鴨子的絨毛。


    不過顏色要重一些,染著晨光燦燦的橘紅。


    年輕女人是她媽媽,雙手在頭頂豎起兩根手指,屈膝蹦跳一下,轉過身,一蹦一蹦,蹦出畫麵。


    小女孩撅屁股爬起來,追上媽媽的方向,她好像還不會跳,隻能蹲下起立,蹲下起立……


    裙子撲閃撲閃的,真的是一隻非常認真,又努力的小青蛙。


    王姨突然道:“你小時候比她還可愛,圓乎乎的,白嫩嫩的,來廚房摸糖罐,結果吃到鹽,氣的掉眼淚豆豆,又不敢發出聲,小鴨子似得憋著嘴……”


    連城情不自禁設想她的女兒,設想這樣一個陽光和煦的冬日午後。


    頭上沒了梁朝肅的陰雲,梁家也遠去。


    她會在早餐後,帶她去草坪上跳小青蛙,但,有可能小孩子都不會蹦跳。


    還是先教小鴨子,一搖一晃的,最簡單了。


    ………………


    飯後,連城去洗手間。


    梁朝肅吃下最後一口蛋羹,垂著眼看碗。


    廚房裏王姨探頭探腦,他麵無表情,一動不動。


    顯然,這是在等她。


    王姨知道,他既然把這段時間梁家天翻地覆的事,攤開不演了,那她要麽上賊船,要麽被封口。


    王姨硬著頭皮過去。


    梁朝肅語氣平淡,“王姨一直喜歡她,照顧她十分上心,從前她被你養的活力四射,以後也如此。”


    王姨囁嚅著,想說的太多,卻一句說不出口,到最後她索性一言不發。


    梁朝肅隻當看不見她的排斥。


    “她這幾天生理期,多做些滋陰補血的燉盅,盯著她禁止生冷飲食。”


    王姨訥訥,“連城很愛惜身體,她不吃冰,也不貪涼。”


    梁朝肅一動不動,王姨卻發覺他姿態僵硬,不過他養氣功夫好,不顯山不露水,再細看還是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


    “盯著她就是。”


    他強硬下命令,王姨隻能點頭。


    梁朝肅隻準備交代這幾句,說完就起身離開。


    徒留王姨呆愣在原地,攥著手反應不及。


    就這樣?


    不警告?


    不封口?


    這樣稀鬆平常,就不怕她報告梁家?


    …………


    連城在洗手間聽著外麵靜悄悄無人後,才拎著捆得嚴嚴實實的垃圾袋,偷偷出門。


    她之前買碘伏,是用來偽裝生理期的,灑在那種東西上,團起來從背麵隻要不細看,就能蒙混過關。


    但沒想到東西剛到,梁朝肅就迴來了。


    她來不及給自己合理製造傷口,那碘伏自然用不上,現在那東西幹幹淨淨一片白,她不得不想辦法處理。


    連城知道梁氏旗下的高檔小區,統一配備有感應和腳踩開關,負壓加消毒,全封閉的垃圾屋,平時垃圾由物業保潔上門收取,但也會有保姆自己去丟。


    說起來這垃圾屋,是南省全國首推垃圾分類,當時民眾並不適應,議論沸騰。


    隻有梁氏積極響應政策,起到良好的模範企業帶頭效用,被政府直接樹立成典型。


    那段時間南省的廣宣時段,全是官方稱讚梁氏地產的新聞,梁氏宣發部門繼而發力,什麽小區綠化全線裝配阿基米德引水裝置,什麽業主私密高級會所,各種新概念乘著官方東風深入民心,一舉奠定了梁氏高端豪宅的逼格。


    而這,隻能算梁朝肅商業履曆普通的一筆,淹沒在他赫赫輝煌的戰績中。


    無懈可擊手段高超是他,防不勝防見血封喉也是他。


    商場的老油條和他過招,幾個月就敗下陣來。


    連城卻和他拉鋸四年,在王姨出現的那一刻,在一直信任自己的人眼裏,顯露她腐爛的,發臭的內裏,連城也滋生絕望了。


    但當未來的美好,能具象到細節,就像她看到草坪上的小女孩,都能激發無限憧憬,她又漸漸生出勇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如何——磨下去。


    心思穩了,連城開始思索該如何收拾爛攤子。


    首先,梁朝肅今早麵無異色,說明他鋪出的人手,沒發現其他不對的地方,那她就含糊過去。


    再者,就是王姨。她在梁家二十年矜矜業業,老實本分,從未出過差錯,再過三年她就退休了。


    對比之前一位在梁家工齡十八年的花匠迴鄉養老,梁母派人幫他翻新一棟二層小樓,給了一輛代步車,還有十八萬的紅封。


    王姨隻會得到更多。


    倘若連城祈求她幫忙隱瞞,等於害她晚年不保。


    還有,公司劉蘭那個尾巴,雖然有沈黎川幫忙掩蓋住黑診所,但她眼下又迴來了,為保這段時間風平浪靜,萬無一失,還是要處理一下,才能放心。


    “去哪了?”


    陡然一道聲音,冷不丁地劈進耳朵,連城嚇得一抖,抬眼見梁朝肅立在玄關,下意識找話題避開,“你要上班嗎?”


    見他一言不發,仍舊直直盯著她。


    連城硬著頭皮,“丟垃圾了,有血腥味,你鼻子敏感。”


    男人眯起眼,仍舊不語。


    平層空間大,房間裏空蕩蕩,不說話就一片寂靜,廚房也沒聲音,王姨好像不在。


    連城一邊鬆口氣,一邊心裏沒底。


    假證是處理了,但給出的解釋,顯然不能取信梁朝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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