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李可唯偶然地聯係上了當年大學時關係相近的學弟,發現他現在正在德溫拿的弗加大學做量子物理係的助理副教授。


    兩個人在電話上敘了一番舊,但卻感覺尤嫌不夠,學弟盛情邀請他平安夜來自己家裏吃飯,李可唯當時正處於“他鄉遇故知”的興奮中,二話沒說就應允了。


    季想當時聽完這件事,臉色就沉了幾分。


    隨著預產期的逼近,最近李可唯的身體也開始出現了種種孕晚期的不良反應。


    胃脹、胎動頻繁、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使之前幾個月季想有堅持幫他按摩,李可唯的雙腳還是出現了腫脹的症狀,連曾經最愛穿的那雙運動鞋都塞不進去了。


    盡管如此,他本人還是保持著樂觀的生活態度,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吃少一點,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躺著休息,情緒上倒是沒什麽明顯的波動。


    倒是季想的表現比較“驚弓之鳥”,李可唯一餐吃不下飯,他那一整天便連歌也寫不下去,隻蹙著眉頭在李可唯的床前候著,一副憂慮重重的模樣。


    德溫拿地廣人稀,這次將要去拜訪的學弟住在離他們家車程近一個小時的地方,這讓季想更擔憂了。


    但既然李可唯已經答應了人家,到了平安夜那天,他們還是提著禮物開車去拜訪住在麥肯德區的學弟一家。


    剛到人家家裏的時候李可唯精神還挺好的,樂嗬嗬地和學弟老婆講學弟大學時候翹課去賭球的趣事,等到返程的時候他便不怎麽說話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涼,到家的時候一打開車門竟然“哇”地一聲直接吐了出來,把季想嚇得不輕。


    之後捂了熱水袋之後雖然好多了,季想卻開始單方麵地生起氣來,晚上睡覺的時候雖然還摟著他,但嘴唇卻閉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肯說。


    李可唯沒辦法,思來想去,隻好再一次出賣了自己的色相,這才把人給哄了迴來。


    “可是今天是跨年夜。”


    季想避開了李可唯的視線,聲音泛冷:“那也不行。”


    李可唯再接再厲道:“跨年夜有新年集市,零點倒數,蘭特廣場上還有放煙花……”


    “不行,外麵下著雪。”對麵態度十分堅決。


    “……好吧。”


    見實在說不動他,李可唯隻好撇了撇嘴,扶著肚子往迴走了一段,從衣架上取來一條自己的圍巾,走到玄關笨拙地踮起腳,一把套到了季想的脖子上。


    “穿這麽少,得把脖子圍上。”


    “一路順風。”


    季想措不及防地被那條帶著熟悉體香的圍巾給兜住了口鼻,還未來得及怔神,便聽見麵前傳來一句小聲的嘀咕:


    “等你出門之後我再出門……”


    “……你敢!?”他眉頭一豎,下意識地用力攥住李可唯的手腕,卻見那人仰著臉,露出一副“你看我敢不敢”的表情。


    兩個人在玄關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許久,最終還是季想敗下陣來,揉了揉眉心:“走吧。”


    看著李可唯以勝利者的姿態去衣架上拿他的羽絨服,他不甘心地又補了一句:


    “就逛一小會兒,買完東西就馬上迴家。”


    出門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大半。


    日頭已經落入遠處的群山之中,淡金與淺紅交織的霞光卻還正盛,將空中浮著的雲都染上了一層夢幻的橘調,就連屋頂上的積雪都透著暖意。


    周圍的房屋都亮起了燈火,但馬路上還是沒什麽行人,道路兩旁的路燈仿佛國王座下整齊肅穆的守靈人一般,高細的身杆立得筆挺,靜靜地將光輝灑在被雪覆滿的柏油馬路上。


    離市區還有一段距離,兩個人就這樣沿著小區的小道慢慢地往外走,四周隻能聽見鞋底踩雪發出的悶實嘎吱聲,偶爾還能聽見遠方飄來幾聲汽車的鳴笛,像恍若隔世的煙霧一般虛幻。


    就這樣在雪地上慢慢地走,不趕時間,也不急著找話題,因為靜謐本身就是一種珍貴而安詳的東西。


    李可唯攏緊了頸上的圍巾,嗬出一口白汽來,表情有些懷念:


    “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下雪天。”


    季想透過圍巾和口罩發出的聲音有些發悶:“是嗎。”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聽樂隊。”李可唯仰起了頭:“隻可惜,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卻不是你第一次見到我。”


    季想頓了頓,垂下眼睛:“可是後來你來了幾次,我就記住你了。”


    “沒關係,我又沒怪你。”


    李可唯側過頭,故意問道:“當時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麽。”


    “……”


    “奇怪的人。”


    季想微微蹙眉,如實迴道:“……感覺想包養我,但是長得又不像有錢人。”


    李可唯:“……”


    有時候誠實也是一種傷人。


    “那你一開始挺討厭我的?”


    “討厭算不上,但也沒見得多喜歡。”


    “噢?”


    李可唯不由挑了挑眉:“那你還記得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嗎?”


    路燈下,季想望著他那雙與多年前一般無二的下垂眼,不由出了神。


    “記得。”他聽見自己說。


    “一輩子也不會忘。”


    那時候季想除了輾轉於酒吧駐唱以外,還經常幹些替人暴力討債的黑活。


    雖然來錢快,但畢竟打架也是個技術活,往往幹完一單後就落得個遍體鱗傷的下場,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幹下一單。


    有一次季想為了躲別人的暗刀,右腿的膝蓋重重地嗑在水泥台階的尖角上,霎時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不僅錢沒賺到,還差點落得終身殘疾。


    李可唯替他將褲腳一點點卷起來,發現血痂都和布料黏在一起了,隻得舉著手電筒,找來剪刀一點點地剪開。


    “以後不要再接這種活了,聽到沒有。”


    “錢哪裏不能賺啊,非得賺這種用命換的錢?”


    季想疼得倒吸了好幾口涼氣,眉頭擰成了一股死結,根本沒空搭理他的話。待看見李可唯從藥箱拿來碘伏與雙氧水時,更是直接將眼睛閉了起來。


    本以為會等到雙氧水澆在迸裂皮肉上的清晰痛楚,但誰料傷口處竟然傳來了一陣舒適的涼風。


    他睜開眼一看,發現李可唯正伏著身子,抱著腿往那鮮血淋漓的傷口上一下下賣力地吹氣。


    雙氧水沒有直接澆在傷口上,而是倒在了膝蓋上方的大腿上,順著那吹氣的方向一點點、緩慢地往下淌著。


    季想整個人瞬間怔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藥水流過那可怖的傷口,看著李可唯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忽然間感受不到任何刺骨的疼痛了。


    那人的唿氣帶了股莫名的癢意,全身上下的筋骨被那春風化雨的氣息一吹,仿佛都化成了一灘軟綿綿的泥水,再也支不起來了。


    “疼麽?”


    李可唯見季想不說話,以為他還痛著,於是又放輕了棉簽的力道。


    這時候的季想望著他微微耷拉下來的眼角入了神,還沒意識到這種行為就叫做“動心”。


    他隻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一根被架在高溫爐上麵的鋼鐵,一點點地融化成了液態,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溫暖的、柔軟的、粘稠的……這是季想前半輩子都沒體會過的感覺。


    或許就是從那一天起,李可唯在他心裏就和其他人不一樣了。


    第76章


    季想說完“一輩子都不會忘”之後就沒下文了。


    李可唯曾經也追問過他許多次,但不知是害臊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人就是封死了嘴不願意說。


    盡管還是很好奇,但既然那人打定了主意不說,也就算了。


    行近市中心時,空中開始飄起了鵝毛般的小雪,輕輕盈盈的,落到肩頭便迅速地化為一小團冰晶,片刻後便消融不見了。


    摩天大樓望上去冰冷而堅毅,寫字樓中的千萬窗戶像星子般折出了繁華的冷光,純白的雪落在上邊,將這鋼鐵鑄就的摩登都市襯得更加淡漠孤寂。


    走在街道上卻像迴到了人間。霓虹是鮮妍熱烈的,帶著股“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繁鬧,路上車馬喧闐,一團團明亮的燈牌擁在一塊兒,給單調的雪夜多添了幾分燈紅酒綠的亮色。


    李可唯迴頭望了一眼廣場中央的聖誕節彩燈,跟著季想往vintage的街市走去。


    那條街隱在廣場的天使雕像後邊,像條秘道似的,前麵窄後麵寬。小小的巷子裏熱鬧非常,裏麵不僅有許多古著衣服首飾店,還有許多隱蔽的小酒吧。


    塗鴉牆下冰天雪地裏還圍著一群爛醉如泥的酒鬼,他們個個紅光滿麵,一手握著翠綠的酒瓶,一手夾著嫋嫋升煙的雪茄,似乎在這種地方也能自得其樂。


    一個留著海藻般金發的男人用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李可唯渾圓的肚子許久,朝著他吹了個不懷好意的口哨。他身旁的那些人聽了,也都哈哈大笑起來,甚至還有人用當地粗俗的髒話起哄。


    令人不悅的嚷嚷聲中,李可唯隻聽懂了“男婊子”和一些侮辱亞裔的詞,不由皺起了眉。


    正當他打算快步離開這裏時,季想卻突然停住了腳,俯身從垃圾桶旁撿了個易拉罐,一腳狠狠地踢向了他們背後那麵塗鴉牆。


    隻聽頭頂一聲巨大的“嘭”,還在發著猥瑣笑聲的酒鬼們被這風雲突變的一幕嚇住了,隻瞪著眼望著在地上滾了幾圈的易拉罐,連雪茄都掉在了地上:


    “fuck!!!!”


    季想那雙極黑的眼睛冷冷地望著他們,甚至從兜裏掏出手朝那個海藻金發男緩慢地比了個中指。


    有人酒意上頭,罵罵咧咧地想要從地上坐起身來找季想幹一架,但卻被身旁較為清醒的人給按了下去。


    不為別的,隻因季想那一米九出頭的大高個一看就不是好欺負的對象,這群混混似的酒鬼每天跟無骨蟲似的賴在這,也隻敢找些婦女、兒童、外國人此類的弱勢群體當出氣筒,遇到真正有本事不好惹的,便又斂聲屏氣起來,簡直把欺軟怕硬的劣性基因刻進了骨子裏。


    “這裏太亂了,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出來。”


    待走了幾百米遠,季想渾身上下還冒著一股寒氣。


    李可唯隻好順毛道:“沒事,我什麽場合沒見過,就當他們是在狗叫了。”


    又走了一段路,兩人來到了一個名為“angel station”的舊物店。


    小店的櫥窗裏掛著幾把形態各異的吉他,有的琴體像蝙蝠翅膀一樣浮誇地舒展開,還漆上了嫩葉一般的新綠色,有的琴體像個缺了口的葫蘆,被刷成了可愛的藕粉色,上邊還貼了許多diy的複古貼紙。


    季想輕車熟路地推開店門口厚重的玻璃門,木質的風鈴發出了叮叮當當的響聲。


    李可唯吸了吸鼻子,聞見一股歲月的厚重感。


    裏頭聞見響動,突然傳來了一陣清脆而尖厲的狗叫聲,緊接著,一隻黑不溜秋的小東西從沙發後邊竄了出來。


    “lucas,坐。”季想朝那隻穿著黑色馬甲的吉娃娃命令道。


    那吉娃娃聞見了陌生的氣味,始終保持著怒目圓睜的模樣,豎著腿警惕地在沙發後邊走來走去。


    李可唯不怕這種小型犬,或許是因為雪媚娘的原因,他看見狗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店老板養的狗,脾氣壞得很,你離它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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