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錢俶迴國後,那位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趙匡胤也踏上了一條難知禍福的返鄉之路。臨行前,二弟趙光義照例向他請示:“大哥,這次您什麽時候迴來?”


    他問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時那樣。他因為要留守,所以要請問返程日期。可是這一次,他等了好久,大哥都沒有迴答。直到他『迷』『惑』不解地抬頭去看時,才發現他大哥正目光深沉地凝視著他。


    四目交投,趙匡胤緩緩地說:“不必了,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趙匡胤西幸洛陽,並沒有什麽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麽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說法,就是他要迴鄉祭祖。


    畢竟他的父親趙弘殷埋在那裏。


    他帶著二弟光義和文武百官一起起程前往。開封,就留給了他的兒子德昭及三弟光美來看守。這時天下大定,南方盡平,北方的北漢苟延殘喘,唯一的勁敵契丹也已經和他暫時結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靜,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他盡可以富貴還鄉,錦衣晝行了。


    於是,趙匡胤一行到達洛陽,在南郊舉行合祭天地大典。此前洛陽地區連續一個月大雨不止,趙匡胤到達後,雨就停了下來,舉行合祭大典時晴空萬裏。大典結束後,當地父老說:“我輩少經『亂』離,不圖今日複見太平天子!”還有人激動得淚流滿麵。趙匡胤見天公作美,百姓歸心,又見洛陽經過重建後宮室壯麗,心情非常愉快,當日下詔大赦,並當麵獎勵建設洛陽有功的河南府右武衛上將軍焦繼勳,晉升他為彰德軍節度使。


    之後,趙匡胤攜弟來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禮奠獻號慟,史稱左右皆泣;再之後,有傳聞他到了趙普家。


    趙普罷相之後,雖有河南三城節度使等名銜,其實他一直在洛陽閑居,再不參與任何政事。趙匡胤去後,看見趙普的家外大門都是極為簡陋的柴荊所製,可進去後亭台樓榭卻又壯觀瑰麗。趙匡胤不禁搖頭哂笑:此老子終是不純。


    可是從趙普家出來之後,趙匡胤卻突然提出不走了,他要把皇都從開封遷到洛陽。一言既出,天下震動,群臣莫敢諫。這時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跳了出來。他說:”開封有汴渠之漕運,每年從江、淮間運米數百萬斛,京城裏數十萬兵丁都靠這個生活,陛下您突然遷都,在洛陽怎麽運糧?況且庫府重兵,根本之地都在開封,實在不可動搖。”


    說得似乎有理,但趙匡胤理都沒理他。他知道,真正不願意遷都的那個人很快就會自己找上門來。果然,晉王趙光義來了。


    這個溫文有禮,得體大方的弟弟從多角度,多方麵的考慮出發,小心從容地對哥哥說了很多不宜遷都的話,但趙匡胤決心已定,他的迴答非常幹脆有力:”你說遷到洛陽不行?不,洛陽隻是一時之計,往後我還要遷到長安(遷河南未已,久當遷長安)”。


    洛陽、開封、長安,它們有區別嗎?這都是中國古代的帝都名城,每一個城市都有多次成為曆代王朝國都的榮耀。但是這裏麵卻大有分別。


    說開封,開封居於中原的要衝地帶,周邊四通八達,尤其是水陸碼頭,占天下漕運之大利,所以以開封為國都,注定了會繁華昌盛。


    但開封的地利條件又注定了它不配成為一國之都。它四麵曠野,一馬平川,沒有任何的天然屏障,隻要敵人渡過黃河,它就會直接暴『露』在敵人的刀槍之下。而洛陽,西有函穀,東有虎牢,皆為天下之險關。再看長安,那就更理想了,“以河為池,以嶺為牆”,那是黃河與秦嶺直接作為屏障!


    這些會有人不懂嗎?要知道,趙匡胤及身邊文武大臣每天所想的就是生存與滅亡,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常識了。那麽還會有人反對嗎?


    趙光義反對,他給他哥哥跪下,史稱“王叩頭切諫”。


    趙匡胤沒辦法,隻能進一步解釋:”我要西遷國都,不為別的,隻不過是想據山河之險而除冗兵之害,就像周朝、漢朝那樣使天下平安”。


    ???? 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但趙光義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抬頭,向他哥哥說出了五個字:“在德不在險。”


    在德不在險語出《史記》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吳起事魏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龍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趙光義此言一出,史稱趙匡胤“不答。”也就是說,皇帝陛下被這五個字給震住了,沒話可說。


    但是這五個字有什麽可怕的?字麵上理解,不過是說天下最重要的是“德”,整句話就是在強調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所謂真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同樣也可以理解為,趙光義在教訓他的大哥,說守天下,固國都,別老想著什麽地理上的險要,隻要全民一心,那麽天下自然太平,絕對不會出事。


    這話對嗎?每一個人都清楚,趙光義在說夢話。


    飽經戰『亂』,在刀槍箭雨裏滾出來的趙匡胤滿可以一腳把他踹倒,然後當著所有朝臣的麵大聲嗬斥他,警告他說話狗屁不通!什麽“在德不在險”,人心這麽管用,李煜是怎麽抓來的?金陵城是怎麽打下來的?隻需要寥寥數語,就可以打掉這個混賬弟弟的氣焰,從此要他守些本分。


    但是趙匡胤偏偏選擇沉默,直到“在德不在險”這五個看似光明磊落,金光閃閃的大字成為這次談話的結點。


    趙光義爬起來,從他哥哥麵前從容地走了出去。


    詭異的是,當弟弟瀟灑地離去之後,趙匡胤才望著他的背影,對左右人等說出了另一番話:“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仍然看得極準,仍然雄才偉略目光如炬。但為什麽剛才不說呢?這時趙匡胤多像一個當麵吃了虧,又沒有辦法,隻能背後說點閑話找些平衡的可憐蟲啊……


    那麽到底“在德不在險”五個字有什麽厲害,它有什麽魔力讓趙匡胤當場就範,把遷移國都這樣的國政大事都放下了?


    事情要從趙光義的“德”字上想。德,即人心、官心。趙光義不是書呆子,他所謂的德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但絕對不是指仁義道德!


    有件活生生的例子可以參照:漢高祖劉邦沒法換太子。


    同樣是開國皇帝,而且遠比趙匡胤強硬不羈,習慣不按常理出牌的劉邦,由於喜歡小老婆戚夫人,愛屋及烏,就想把太子換成戚夫人所生的兒子如意。但是大老婆呂雉通過張良在一次宴會上請來了四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商山四皓】,老頭兒們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坐在原太子旁邊喝酒,這就徹底打消了劉邦換太子的念頭。因為什麽?劉邦事後說:太子羽翼已成,我沒有辦法了……


    羽翼和賢良名聲的影響力在古代可想而知了,而趙光義這時所擁有的聲望以及班底的力量,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商山四皓。難道趙匡胤真的看不出弟弟的野心?


    趙匡胤遷都實際上是一石二鳥之計:其一,就是他自己說的那樣,“欲據山河之險而去冗兵”;其二,削弱趙光義的勢力。眾所周知從北宋建國開始,趙光義就一直擔任開封府尹,也就是首都的市長,趙光義以親王的身份擔任開封府尹期間,主要做了三件事:組建自己的勢力;結交宮中宦官;拉攏朝中武將。


    因此當時趙光義在開封擁有非常大的勢力,趙匡胤明白,如果一旦自己歸天,皇位很可能會落入其手,因此想通過遷都,削弱趙光義的勢力。而河南知府(洛陽地區最高行政長官)焦繼勳是自己的兒女親家。焦繼勳的女兒嫁給了趙匡胤的兒子趙德芳。如果遷到洛陽,將來趙德芳能夠順利登基。趙匡胤的意思就是繞過開封,繞過趙光義。


    但是別急,你有初衷,我有定律。你的詔令至高無上,可是要有人去實施才行。如果全體反對,你能一個人去搬家嗎?尤其是你一切求穩,對眼前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麵極度珍惜,而且還特別地好麵子,社會要和諧,官場要安定,決不留下任何的汙點罵名……那麽好吧,我當場向你叫板,除非你肯立即翻臉!而趙光義算定趙匡胤不敢翻臉!“在德不在險”的真正含義是:人心在我,遷都有用嗎?


    就這樣,趙匡胤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弟弟大搖大擺心滿意足地從他身邊走了出去,卻毫無辦法。他的心情就此低落了。鬱悶之中,趙匡胤決定四處走走,首先,他迴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陽夾馬軍營。


    往事曆曆在目,這是他生活了近二十一年的地方。觸目所見,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昨天一樣,他還是那個無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獨地走出家門,被迫去外麵闖『蕩』……


    無數群臣環繞,身處人世之巔,趙匡胤卻仿佛視而不見,他緩緩地向一條陋巷走去,輕聲地說:“朕記得,小時候曾經得到過一匹小石馬,常被玩伴所竊,所以埋在了這裏,不知它還在嗎?”


    一唿百諾,立即有人去挖,那匹石馬竟然還在。


    趙匡胤接了過來,默默地把它帶在身邊。之後,他就要迴開封去了。臨行前,他再一次來到父母墳前,這一次他悲從中來,突然撲倒在父親靈前,向早已死去的父親痛哭告別:“父親……兒終生不得再朝拜於此矣!”


    當天趙匡胤久久不願離去,他登上了陵園神牆上的角樓,四處觀望,隻見南有少室、太室諸山;東有青龍、石人諸峰,西臨伊河、洛水,北靠黃河。名山形勝,終古長青,突然間他取過弓箭,向西北方盡力『射』出,然後向左右吩咐:“朕生不當居此,死當葬於此矣!此箭所停處,即朕之皇堂(墓地)。”他拿出了那隻小石馬,命人埋在箭落之處作為標記。


    之後趙匡胤走了,他又一次離開洛陽,走向他無法預知的命運……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代群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洪劉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洪劉華並收藏五代群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