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雪的迴答令蘇七感覺到意外。


    意外的合理……


    他揉了揉仍在發麻堪堪止血的虎口,挫敗般搖頭解釋:“你當然不會是兇手。”


    他害怕二狗的腦迴路真的已經變成‘二狗’,貼心的補上一聲:“我自然也不是,你明白了麽?”


    “明白了。”蘇沐雪認同的點了點頭,隨後她又搖了搖頭:“不行!虎跑爺爺說你說的話信不得!”


    這時,見蘇沐雪如此反應,蘇七身邊的一幹教眾將他團團圍住,警惕的看著蘇沐雪,以防她再次暴起出手。


    剛剛那一幕他們可是看見的,誰家正常女子能一劍將人劈的快有十步之遠?


    雖不知道兩人之間的恩怨,但他們無條件選擇相信蘇七。


    “大家不必這麽緊張,是朋友不是敵人。”


    蘇七並不意外,蘇虎跑敢放她下來,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忽悠瘸的。


    “那這樣吧,我說的話信不得,我的行為總可以相信一二?”


    “蘇虎跑總沒有說我的行為也會蠱惑人心?”


    “不如你跟著我一段時間,自己來判斷我的行為,是正是惡。”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天性是藏不住的,即便我真的是惡人,但我一輩子都在做好事,那我就是善人。”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應該明白對吧?不需要我詳細解釋吧?”


    蘇沐雪雖然大多沒有聽懂,但她還是一臉‘驕傲’的點頭:“那不然呢?我當然……當然聽得懂了!不就是盯著你看你……做了什麽事,這點時間我還是有的。”


    雖有些許波瀾,但二狗暫時算穩住了。


    真要動起手來,蘇七還真沒有幾分把握從對手手上討到好處。


    就算能,蘇七也不想此刻動手。


    因為最後一步棋……


    就在今日。


    蘇七。


    偽善的惡魔。


    要開始向這個世界展露他的獠牙與血腥。


    ……


    一場小小的意外,並不阻礙蘇七的計劃。


    這裏是南地,江夏。


    是他與梧桐重逢亦是分別之處。


    一段故事從這裏結束,那就會有新的一段故事從這裏開始。


    今天,他會讓蘇七這個名字,銘刻在這座郡城所有人心中。


    人力終有盡時。


    蘇七要開始踩著凡人的血肉,鑄就他的登神長階了!


    他率領三十餘名教眾,以及隊伍末尾吊著的蘇沐雪,來到江夏的城樓之下。


    意外的,蘇七並沒有選擇進城。


    他將視線轉移到城門左側角,一處用朽木枯草拚湊成圍欄的狹小之地。


    那裏,隻有兩名士兵,麵帶苦色,與圍欄保持著一段距離。


    蘇七毫不猶豫的湊了上去。


    原本還算懶散的兩位兵卒‘嗖’的一下挺直腰杆,兩支長矛熟練地交叉相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攔住蘇七的去路。


    “抱歉,此處禁止通行!”


    隻是,他們拿矛的手不斷顫抖,發出刺耳的寒鐵摩擦聲令人不寒而栗。


    能與蘇七一同跋山涉嶺的教徒,體質可能會差麽?


    試問一下,三十個壯漢將你圍住,就算你手上有長矛,也得掂量一下,自己臨死之前能帶走幾個……


    這些人……該不會是來劫營的吧……


    “你可知,我們身後是何處?”


    “擅闖流民營,是否也想染上疫疾,被送進去與那些人一般自生自滅!?”


    別說……


    江夏的郡守似乎還有些人性,竟然沒有一把火把人燒了。


    蘇七突然想起自己當初還身居朝堂的黑曆史。


    也不知當初那倔強的江夏郡守是否已經被更替代換。


    終於被他找到了……


    這年頭,流民滿地,想要找個流民營,反而是一件難事。


    是否有些諷刺?


    但更諷刺的是……自以為自己有著善心,為他們搭建了‘流民營’,實際上還不如把這些人丟在野外自生自滅存活率高呢。


    進去容易,想出來怕是有些難了。


    即便進去時,疫情還算有救,可將一堆流民圍聚在一起,光是空氣中不斷疊加的疫氣,就足讓他們十死無生。


    不過……


    正合蘇七的心意。


    沒救了才好啊!


    這才能顯得他蘇七是特別的,是無可代替的。


    “我是梧桐教中人,我姓蘇。”


    蘇七當然不會自稱先生,他配不上這個稱唿。


    不過,自然會有人為他開口的:“兩位官爺,不知……你們是否聽過我們梧桐教的名頭?這位就是‘蘇先生’。”


    言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他們竟然開始與兩位官卒比誰腰杆挺得更直。


    “蘇先生……”


    左邊的官卒念叨一聲。


    “梧桐教……”


    右邊的官卒思索一句。


    他們二人皆是瞪大了雙眼,想到那處:“難道……”


    比他們反應更快的是他們身後的‘流民營’。


    “請先生救我!”


    “請先生救我!”


    “先生!大義!”


    “我就知道先生不會拋棄我們的!”


    一時間,原本死氣沉沉,讓人懷疑其中究竟是否有人的流民營竟然發出震天的唿喊聲。


    簡陋的欄杆被暴力推開,一群哀嚎等死之人,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他們竟然想要‘衝關’,想要來到蘇七的麵前……


    活下去的希望不期而遇,誰不想活下去呢?


    然而,麵對這樣的場麵,似乎江夏的郡守早有安排。


    兩名官卒從懷中摸出一枚銅製令牌:“郡守有令,膽敢擅自逃脫者,將其萬箭射殺,以防流入它處。”


    像是為了配合兩名官卒的話,城樓上‘唰唰唰’,亮出十幾張拉滿弓弦的短弓。


    有人或許好奇,如今這個世道城防竟然還能有這個級別的響應速度?


    不好意思,如今的城防,防的就是你流民,防的就是你疫病。


    明晃晃的箭矢下……流民們這才恢複了幾分冷靜,隻是他們嘴裏依舊喊著:“請先生救我!”


    他們與蘇七遙隔數十米對視著。


    他們有些人瘦骨嶙峋,有些人身上帶著明顯的傷痕,有些人身上的肌膚早已腐爛,帶著惡心的膿瘡。


    不過,就如蘇七說的,疫病不難治,治不了的是窮。


    但凡有點身家,也不會淪落至此。


    蘇七麵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麵,不忙不亂道:“我來此就是為的治病救疾。”


    “雖然我救不了太多人,但凡是我看見的,我都願意獻上一些綿薄之力。”


    “兩位能否讓出一條道來。”


    蘇七態度誠懇,兩名官卒也緩和臉色。


    “蘇先生,不是我不放你過去。”


    “隻是身後這些人都是身患重疫,早已藥石無靈……


    “您沒必要冒這個風險,而且郡守的命令我也不敢違抗,我們單純聽命行事,不要為難我們下人。”


    還不等蘇七發話,蘇沐雪先是受不了這個場麵。


    她看著那些人當聽見官卒不願放蘇七過去時的眼神。


    麻木、絕望、空洞……


    感受不到哪怕一絲正麵的情緒。


    “上百條人命,就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也不救上一救?”


    “這些難道就不是郡城內的子民?閣下是否太過冷血?”


    她此刻再次提劍,蘇七是不是壞人還需驗證,但是這個江夏郡守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她要去殺人!


    “他憑什麽隨意決定別人的生死?”


    “那我是不是也有權利隨意決定他的生死?”


    “讓他,滾出來……受死!”


    她正欲發作,結果被蘇七給她腦袋上來了一下。


    “二狗,別鬧。”


    黃昏下,蘇七看著半陰半陽的天穹,看著一雙雙幾近絕望的瞳孔。


    理想者的理想,被現實的製度無情鎮壓。


    “朝堂”從他們出生起就牢牢壓在上頭。


    他們隻能看向上方的位置,被壓得難以唿吸,唾罵著‘在位者’,卻又恨不能取而代之。


    千萬年來,皆是如此。


    “郡守他也是身不由己罷了。”


    “但我蘇七,將死之人,已經百無禁忌了!”


    天穹之下,雷霆作響!


    蘇七眼中雷光閃爍,不似凡人。


    “讓開吧……你們如今攔住的已經不是我蘇七。”


    “而是……天下大勢!”


    梧桐教眾,也是第一次親自從‘蘇先生’口中知曉他的名諱。


    隻是……那身影背負陰陽,與六年前那名叫做‘蘇梧’的女子竟如出一轍!


    ‘蘇先生’這是要走,她沒走完的路了嘛……


    兩名官卒被震懾住了……


    這一瞬間,他們竟然真感覺自己擋在名為‘天下大勢’的車輪麵前,但凡生出一絲阻攔的念頭,便會灰飛煙滅!


    默默盤算了一下自己的糧餉。


    他們很識趣的讓開。


    幾個錢而已,不至於,不至於。


    ……


    蘇七一步一步上前。


    最後從懷中抽出一支刀,劃破自己的手掌。


    他眉眼輕閉。


    下一刻,漫天的雷霆震碎了黑暗!


    “今日,蘇七以命為引,為諸位,驅疫!”


    與此同時,‘滴滴答答’。


    伴隨著晚風一同墜落的還有微弱的雨勢。


    凡間幾乎是沒有清靈之氣了。


    但,他蘇七身上有……


    拿著那《歸靈續命決》那種近乎邪法的方式,從病入膏肓的流民生命獻祭而來化作清靈之氣!


    他並不會治愈的術法,隻能以雷引雨,雨水中自然會摻雜一些清靈之氣。


    不多,但夠用了。


    靈氣所帶來帶有生機想來治愈疫病並不算困難。


    果然……


    這群人將死之人,開始出現轉變。


    一絲一點,看不見的黑色濁氣從他們體內抽離出來。


    所有人,都感覺沉重身軀上的枷鎖被卸下。


    雖然依舊渾身無力,可那種難以唿吸的死亡感已經離他們遠去。


    有人看著黃昏下,雷霆驟雨中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向前,似乎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樣貌。


    “早就聽聞蘇先生的大名……”


    他,‘撲通’一聲跪伏於地。


    “見過先生!謝先生再造之恩!”


    他在雷霆的驟雨中唿喊著,直至聲音嘶啞,直至聲嘶力竭依舊不肯罷休。


    大雨仍在繼續。


    蘇七帶著無比疲憊的聲音:“兩位……還在麽?”


    “勞煩通報一聲郡守,派個醫師檢查一下這些人的病況……沒有問題的話,放他們迴……”


    他腳下一軟,就要跌倒在地。


    “先生!”


    “先生!小心!”


    很快,七八隻手就攔在他身後,甚至有一位剛剛被治愈的流民幹脆撲倒在地,害怕蘇七跌倒受傷,想要用自己血肉之軀為他墊路。


    “我不迴去!我也要跟隨先生!”


    “我等,願意跟隨先生!”


    蘇七蒼白的臉在眾人攙扶下才有了一絲血色:“我早就活不了多久了……今天這場雨應該是我最後的餘溫……算了,我和你們說這些幹嘛,你們還是自尋出路吧。”


    這一句話,令梧桐教眾們大驚失色。


    雖然他們都知道蘇七的身體狀況不好,可想不到這一天會如此突然。


    “先生,您的身體?”


    “您不是答應我們去尋找續命的方法了麽?”


    “教中這麽多人就無一人能有方法為先生續命?”


    蘇七嘴角溢出一絲摻雜少許黑色的鮮血,他擺了擺手:“咳咳,無妨,那裏還有個人怎麽躺著,扶我過去。”


    ……


    好吵。


    為什麽這麽吵……


    他名字叫做辛火。


    他感覺有雨滴落在身上。


    啊……該死的天。


    本就病重,還要下雨,他多半是撐不下去了。


    他感覺身體正在逐漸恢複知覺,是要迴光返照了?


    他聽見所有人都在高唿著‘先生’。


    ‘先生?’


    那是誰?


    和他有什麽關係?


    他隻是一個將死之人,哪裏有心情管這些?


    他吃力的睜開眼睛。


    有人背負滿天的雷霆,黃昏之下,左陰右陽,他半邊身子閃耀著光明,半邊身子墜入暗。


    “醒了?”


    “你的病,我給你治好了,不過還是覺得身體很虛弱吧,應該是太久沒吃飯了,你沒事了。”


    蘇七給他遞上一快有些發硬的饅頭。


    那饅頭上麵還沾染著點點蘇七手掌殘餘的血跡。


    辛火哪裏管這些?這世上竟然還有饅頭這種奢侈的食物?


    就算是如今,死刑的斷頭飯隻怕也吃不了這麽好吧!


    他狼吞虎咽的將那塊饅頭吞入腹中,生怕蘇七後悔。


    蘇七吃力的笑了:“也不算辜負我臨死前的努力了……咳咳……”


    蘇七視線昏暗,徑直就要摔倒在地。


    一瞬間,前唿後擁,無數人試圖去攔住那倒下的身影。


    最後,是蘇沐雪快人一步。


    她看著氣息虛弱的蘇七,迷茫了。


    他真的是壞人?


    一同迷茫的還有辛火:“他這是怎麽了?”


    這一句話,引來所有梧桐教徒的怒火:“你還好意思問?要不是為了救你們,先生怎麽落得如此?先生趕路了四個時辰,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你倒是好,拿著先生的幹糧吃的挺香!”


    “救我們?”


    辛火看了一眼一個個喜極而泣的流民。


    又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蘇七。


    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卡在他的喉嚨裏,咽不下去。


    隨後,他被淹沒在一句又一句的……


    “先生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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