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儉於宴池內大放厥詞震撼一眾賓客之時,兩名判官將黎州大案的卷宗與案卷從宮室中取了出來,重新迴到宴池之內。


    明珠明亮的光線之下,判官展開案卷,於眾目之中逐條念報崔儉貪斂的糧銀數量、地點、年月時日,部分甚至精準到時辰,足見派去地方的判官審理有多細致。


    “觀元十九年三月十二日,崔太守於黎州平泉郡會吳郡承商討運銀線路。”


    “觀元十九年四月十四日,崔太守啟程赴漢合郡約見趙郡承。”


    “觀元十九年臘月初七卯時,崔太守會見十二位異邦商賈,倒賣州庫儲糧六百七十萬石,折銀三百三十五萬兩。”


    “觀元二十年二月初一,崔太守私改征糧數額,於安西郡偽旨征收粟糧六百萬石。”


    “觀元二十年六月末,黎州州府假以頻雨洶洪衝壓糧庫之名,上報緊急饑荒災情,請賑濟司撥銀開糧庫賑災,撥糧一千萬石。二十年七月末,崔太守行賄三百萬兩白銀,收買賑濟司五名派遣公使,全數私斂倒賣賑災粟糧,折銀五百萬兩。”


    “觀元二十一年……”


    判官們逐條念著,手中的案卷記錄長到拖地,而這僅僅隻是崔儉貪納的糧銀,相較於黎州州府以權謀私傾軋吞納的地方商賈商號,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


    黎州案的數額於州下五郡雖大,可大楚多年繁盛富庶,望帝對地方的高額流水早已習以為常,幾百萬兩短期內並不足以引起朝廷警惕,這也恰恰讓崔儉鑽了空子,肆無忌憚地暴斂。


    而大楚法規完善,三州一總賑濟司監管,接到緊急饑情,依災急先賑後報原則,賑濟司先行撥糧,為防做假,同時也派公使前往黎州詳查,可重刑擋不住暴利,有崔儉以高利相誘,又仗著地偏,幾名公使亦難壓貪念。


    宴池內眾賓臉色慢慢轉黑,議論四起。


    兩名判官還在持續念報,楚令昭借宴池內人聲嘈雜作遮掩,重新問起方才的問題:“崔儉貪斂的糧銀數額不小,但黎州地偏,且有附近兩州的賑濟司監管,短時間也不足以受朝廷留意。然而觀他這麽快被查到,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觸碰了上麵格外重視的事物,以致於飛速被查探落網……如此說來,那座‘謫師台’究竟關聯了何事何物才讓崔儉迅速引起注意甚至貪斂的罪行都排到‘犯上’後另判。”


    兵宰見四麵都有議論聲,出言並不突兀,便與少女細致答疑解惑:


    “翰苑學士廖匡秩,觀元四年獲罪貶謫於黎州,於文詠郡翕河畔跳河殞命,卒年二十七歲,次年,被吾皇追諡為帝師,於翕河畔築‘師台’以作紀念,與皇室同尊。因廖匡秩生前是被貶謫自盡於此,私下,‘師台’便也被稱為‘謫師台’。”


    竟與大楚帝師有關


    楚令昭不解,“貶謫自盡後次年便被追諡為帝師,陛下這是又……心生悔意一位學士名譽如此大落大起,當年廖匡秩都做了何事”


    “大楚重才惜賢,二十七歲便已身任翰苑學士,自是有其過人之處。但,也正是他的斐然才學,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幾經大落大起。”兵宰氣息沉下來,昔年光景似又浮上眼前,話裏難掩傷懷:


    “二十一年前,當今的陛下時年十九,以朱雀王儲身份繼位登基,改年號為‘觀元’,賡續先帝之誌,加緊彈壓消除各地遺留的豪強,將權力收歸中央。


    門閥士族那時雖已不成氣候,但以李丞相為首的世家殘脈卻仍存有一絲氣力。陛下斬殺掉李丞相後,為清理望帝城之前圍繞’相權‘的殘餘世家勢力,首先廢除了丞相製度與承議閣,提拔了翰苑六位年輕學士,設立‘內閣’,參議協理朝政。次又將朝臣權力砍除三分之一,歸於上澤皇室四宮,逐步分散未鏟盡的世家殘脈,穩固中央集權。


    不過那時陛下畢竟是新君,四宮新一輪的承繼勢力還未敲定人選,暫時未能成為陛下的助力。因此由陛下欽選出的‘內閣’眾學士,便作為了皇室的臂膀與剪刀,將權力層層收攏於陛下之手,輔助持續了三百年的‘呂堅變法’的推行。”


    兵宰抬目望向星河燦爛的夜空,“那些年的夜晚,也總是這樣繁星閃爍,可繁星之下,卻是地方權力與中央權力此消彼長風雲交匯。先上為剿滅各地大門閥勢力而任用宗室親王,打壓門閥雖有成效,可也壯大了地方諸多親王的實力,呂堅變法不能再僅僅用於抑製世家勢力,處理宗室的崛起迫在眉睫,大楚急需修改變法條目,用以彈壓新的潛在危機。”


    楚令昭了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難怪明明那十四個殘餘家族早已沒了真正的‘門閥’實力,陛下卻將他們留到如今才徹底清除。當年忙著處理新起的宗室勢力,倒也的確顧不得望帝內不成氣候的世家了。”


    兵宰微歎,“而翰苑學士廖匡秩便是在那個時候被選入了內閣,陛下需要內閣穩住中央朝堂局麵,才能著手去解決各地宗室親王引發的麻煩。”


    楚令昭聽他講述,不禁起了些感慨,“當年大楚內部局勢的混亂程度,較如今三國戰爭爆發的亂世亦不逞多讓。剛剛剿滅大型門閥勢力,地方宗室親王又蠢蠢欲動,中央還要打擊殘餘世家圍繞的丞相之權,‘內閣’製度在如此危機四伏的局麵下碰撞而出,也真是萬不得已中的巧妙。”


    “正是如此。”


    兵宰飲了些茶水潤喉,繼續道:“先上解決了門閥勢力的同時,亦為大楚遺留了更大的禍患。當今陛下即位後那些年但凡稍有不慎,整個楚國就會立即分崩離析。可眼觀大楚如今的強盛繁榮,哪裏還能找到半點當年的混亂痕跡吾皇,是一位堪能冠絕列傳的帝王。”


    男人雖如此說著,語氣中卻並無阿諛諂媚之意,隻是平淡陳述所曆的事實。


    楚令昭若有所思,“可既是輔佐這樣的一位君主,那廖匡秩究竟是何等驚才絕豔才能被追諡為帝師”


    兵宰眉頭動了動,問道:“祝史可知《立命書》”


    楚令昭迴憶了片刻,道:“幼時通讀過全篇,對那句‘行遵大道兢業成,踽步,錚然為眾庶立命。’印象頗為深刻。隻是……”


    少女稍感詫異,“《立命書》分明隻標注著為佚名所作,原來竟是出自大楚帝師筆下”


    兵宰頷首,“此事唯有在大楚朝堂停駐了二十年的老臣才記得,年輕些的官員都不知內情,祝史從前身在華序,不知曉作者也在情理之中。”


    “錚然為眾庶立命……”


    楚令昭重複輕誦,又問道:“陛下心懷大楚百姓,廖匡秩這樣一位想要為千萬民眾創造安身立命之世的學士,為何會被貶謫至黎州小地君臣相濟,高誌相佐,難道不應是一段被書於青史的高誼”


    兵宰緩緩搖頭,“這世上,有幾人真正願為蜉蝣爭取貴族匆忙慌張、殫精竭慮,大多隻為己身謀利,我起於寒微尚能看透這一點,祝史出身貴胄名門,久浸其中,想必更是清楚。”


    楚令昭一怔,隨即沉默。


    兵宰望著夜空的蒼老瞳珠內升起無可奈何的底色,昔年英才群像如同畫卷,在眼前悲壯展開。


    “廖匡秩任職首輔的四年間,陛下率軍親征大楚各地宗室親王,這位首輔便也帶領內閣眾學士,替陛下穩定朝綱,壓製望帝不安分的舊世家勢力。可是,他太急於推進變法,均田、更迭賦稅製度等大政鋒芒太利,打壓舊世家的同時,亦動搖了許多新貴族的利益,給了敵手可乘之機,或者換句話說,陛下之外,望帝朝堂內餘下的所有勢力,都想要他死。”


    “待到各地宗室親王被鏟除殆盡,陛下迴歸望帝時,已是形勢嚴峻,廖匡秩想安定朝堂對抗新舊勢力怎可能保證事事磊落事態愈演愈烈,雪片一般的彈劾奏折被直接呈於朝堂之上,每一封都是在請陛下處死內閣首輔。到後來,連陛下都壓製不住群情激憤,為安撫望帝勢力,保住這位為大楚百姓宵衣旰食的厚學才子,陛下暫時將廖匡秩貶謫到了較為偏僻安穩的黎州,終不過是權宜之計,都是為了護下他罷了。可是……”


    “可是,他自盡了。”楚令昭聲線低了下來,顯得有些沙啞。


    “是啊,廖匡秩選擇了自盡,投河自盡,就在黎州文詠郡,翕河之畔。”兵宰亦眸色暗淡。


    《詩經周頌般》有吟: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嶽,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


    天下三分,多少英才一心向國,夙興夜寐。但生逢亂世,能得善終者又有幾何


    幼時楚相的身影似與大楚這位首輔交織,楚令昭心間寒涼一片,啟聲極清,“那位年輕的首輔深知陛下夙願,他是想告訴陛下,他敬祝陛下所願得償———國家來日輝煌,天下歸統,八方來朝;而他遵從皇命,無怨無悔。”


    兵宰笑了笑,斑白的長須隨風而動,“可我覺得,他選擇在翕河自盡,恰恰是在怨怪陛下……也正因如此,謫師台才成了陛下多年揮之不去的遺憾,遺憾到不允任何人冒犯此地。”


    他眸光劃過宴池對麵,“白虎王儲執意論禪避諱酒水,倒巧妙繞開了談及帝師時的飲酒禁忌。反而是青龍殿下,偏偏在今夜青龍神宮內,酒盞不停時翻出謫師台這件吾皇久難痊愈的心病……若傳進皇宮,隻怕會帶來不小的麻煩。”


    二人交談漸歇,宴池內的判官也終於念完了崔儉的貪斂罪狀。見賓客注意力被轉移得差不多,約能壓下謫師台之事激起的浪花,百裏潯示意駐守的宮侍將崔儉與兩名小童帶下去。


    青年欲要大事化小,一筆帶過今夜亂象,百裏訣卻不打算讓他如意。


    男人牽著虞姬起身,準備在宮宴未結束之時,趁熱打鐵將謫師台的消息流出青龍神宮。


    “王妃乏了,本王不好任王妃不適置之不理,皇弟見諒,為兄隻好先行告辭。”


    眾人好奇望來,百裏訣略一致意,白虎神宮諸官接連起身,隨著男人向宴池外走去。


    “皇兄。”


    宴池上首,青年清澈的嗓音響起。


    百裏訣腳步停住,白虎神宮的官員亦側身。


    “皇弟還有話要講”男人頭也不迴,聲線蘊威。


    百裏潯視線落在男人的背影上,含笑反問:


    “皇兄在青龍神宮挑起這般有趣的事端,趣事未完,怎好先行離去”


    百裏訣沒有迴答。


    眾賓斂息,宮苑內擴散開緊張之意。


    正對出口的宴池上座,百裏潯單手撐著額角,悠淡垂目,另一隻手隨意抬袖,手背橫掃將酒樽推落。


    金屬擊聲淩然,酒樽翻轉倒叩在地。


    “今夜的鬧劇鬧得夠久,誰都不準離開。”


    他話音落盡,隱匿在竹林中的數百名青勳軍手扶劍柄從苑門闖入,層層包圍住宴池,腰間長劍離鞘,兵械銳鳴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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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骨:三國製度的不同設定是這本書最獨特的地方,華序是千年前桓帝根植之禍+禮崩樂壞體現在製度混亂上;秦廈是兩秦割裂,劃分為東西秦;而大楚則是些很新的行政部門、承繼規則、官職,比如:內閣、四宮(四位王儲)、五署(吏戶兵學諫五位大宰)……


    不要代入曆史,這本書的世界有自己的邏輯。


    書裏的“內閣”與曆史上的內閣作用層麵有差異,隻是早期設立的意義會存在些共通之處(例如中央集權、廢除相權)。


    大楚“內閣”設立時,“門閥”已經被打壓的名存實亡,隻能算是一股圍繞著【相權】的世家勢力,僅是被稱唿為“門閥”(捧殺),所以並不衝突。打壓他們就相當於打壓大型朝臣勢力,都是為了加進中央集權。


    關於大楚的“內閣”,可以理解為:皇室在打壓宗室的同時,與朝堂權臣的博弈。


    大楚這邊,人物捧殺叫一些世家為“門閥”,但皇室打壓他們多年,實力方麵其實根本算不上“門閥士族”了,空架子而已。


    華序的門閥才算是真正的門閥,這也是為什麽女主掌控楚家在政事上能有話語權。


    (但如今迴到大楚,楚家是作為皇室手中的利刃才能留存私兵勢力,也就像之前侍兵郎所說的一樣,令昭帶領的楚家實際立場是站在皇室這一邊的,幫助皇室剿滅像霍家那樣的殘餘豪強,否則楚家的私兵不會被默許留存下來。)


    跟著書的邏輯走,書裏製度的問題都會借人物之口講清楚的,不會出現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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