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於城邑內兜兜轉轉,總算在日暮時分駛入一道窄巷,這巷子簡樸又逼仄非常,想要通過此處隻得人下車步行。


    待少女帶人下車後,車夫便將馬匹車駕停到預留的位置等候。


    楚令昭命隨行的宮人和車夫留在車駕附近,隻帶了甘醴與暗處隨護的幾名暗衛走進窄巷。


    穿過這條長而老舊的巷道後,一片奢美華貴的樓閣錯落參差映入眼簾,惡賴富麗而極盡頹靡。


    “為何要特意將富麗的樓館隱於陋巷之內”甘醴環顧四周,邊走邊道。


    暗衛瞥了眼沉默不語的楚令昭,輕聲道:“大俗藏於大雅,侈費匿於樸貧。既出反常之舉,便說明這裏是專供給身份不便暴露之人來的地方。”


    “此地無銀三百兩,望帝城繁華之地數不勝數,各處朱樓無不雕梁畫棟,大隱隱於市,還不如明著擺到正街上呢,非要藏著掖著的,反而是多此一舉最容易被盯上。”甘醴不讚同。


    另一名暗衛環臂睨他,皺眉斥道:“''大隱隱於市''能這麽用嗎你這小童,家主讓你讀的書又隻記了個囫圇,一張口就暴露無遺。”


    “小姐都沒說我什麽,暗衛大哥倒先迂腐起來了!”甘醴頗覺沒臉,惱羞成怒道。


    幾人小聲吵吵鬧鬧,跟著少女踏進了最中間的樓館。


    樓館內的侍者認出楚令昭,上前引路將他們領進二層的一間雅座,接著便輕手輕腳從外合上了門。


    雅座內,一位胡須斑駁的錦衣老者坐在對窗的太師椅上,搖頭晃腦似乎在輕聲念誦著什麽。


    楚令昭在與男人相隔方幾旁的大椅上坐了,目不斜視望著窗外風景,“兵宰大人,本官期待與你會麵多時了。”


    男人滿是褶皺的手撫了撫衣袍,笑道:“巧得很,本官亦盼祝史大人良久。”


    他朝一側的角落揚了揚頭,角落抱著琵琶的男子會意,立即邁著蓮步走到少女身邊。


    隻見那男子生得白淨漂亮,穿著件櫻草色藤蘿繞花廣袖衫,大開著胸前一片清瘦線條,軟軟地跪坐在地毯上,抱著琵琶柔若無骨地倚靠在楚令昭身邊。


    “大人,下奴這廂有禮了。”男子嗓音甜膩。


    跟隨少女的一眾侍從萬萬沒料到兵宰會出這招兒,紛紛愣在原地。


    楚令昭行事一向不擇手段、不拘泥於君子品德,倒也或多或少送過些美貌男子給敵手,隻是不曾想,自己竟也被他人拿美人計這等下作手段對付。


    她與這兵署之眾也是孽緣,上迴的侍兵郎,這迴的兵宰,見一位得一個報應。


    少女心念此事頗覺巧妙,她單手支頤,哂笑著用折扇挑起身畔小倌的下巴,喟然道:“倒是個姿色不錯的美人兒。”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羞赧一笑,配合著她手中折扇的力度抬起臉龐,抬眼看清坐在大椅上的少女時,他趕忙低下了頭。


    男子的臉暈染淺粉到耳根,隻覺從未感到如今這般自慚形穢過,“下奴哪配在大人麵前稱美,大人莫要取笑奴了。”


    楚令昭隨意將衣袖搭在案幾一角,姿態懶倦雍容,噙著抹矜雅的笑意幽淡望他,“好孩子,本官與兵宰有些小事相談,你若留在這裏……”


    男子兩頰更粉,不由自主的格外想要表現的順從懂事,好討得麵前之人滿意。


    他小意溫柔款款垂首,“奴留在這裏會打擾到大人,這樣做是不對的。”


    少女唇畔笑容風流,如玉般白皙纖細的手指握著折扇,不輕不重拍了拍男子的臉,“真是個乖巧伶俐的孩子,退下罷。”


    “下奴遵命。”男子白淨的皮膚紅了個通透,似是得了什麽了不得的獎勵,他眸中閃著薄弱的欣喜,十分聽話地退出了雅座。


    兵宰坐在一旁,默默看著自己百般交代過的人被三言兩語弄走,出聲道:“瞧祝史大人這般遊刃有餘,看來是往日沒少遊曆花叢。”


    楚令昭眼尾微挑,“哪裏,本官可不及兵宰經驗老道,不過是身邊有隻常需調理的小犬,教導慣了而已。”


    兵宰當是少女身邊真養了隻寵物,並沒有多問什麽。


    楚令昭展開折扇搖了搖,談起旁坐的這位兵宰的過人之處,“人非聖賢,武將又悍莽,有過失實是再正常不過。隻是,令我久久難想通的是,為何兵署悍將的把柄無一遺漏,都能精準被大人查到拿捏在掌中致使大人空身居兵署最高官職,一無兵權二不善戰,卻能統管住兵署諸多握有兵馬的將領。”


    她說著,輕緩一笑,“原來是釣者垂餌而誘魚,魚貪食獲罪,釣者的刻意誘引卻責咎更深。”


    說的是方才男人拿小倌給她挖的陷阱了。


    大楚不許官員狎伎養倡,若因此被諫官參奏,丟官罷職都是輕的,兵宰卻特意安排了這麽位倌倡過來……


    “兵宰此才,僅待在兵署真是屈就了。”


    少女嘲諷起人來,貫來是引風吹火陰陽怪氣的惡毒,這話本含著十足謔意,但卻見旁坐老兵宰的眸光隨著她的話逐漸明亮起來。


    男人捋了捋胡須而後撫掌大笑,“祝史真得我心也!”


    “大人之心”楚令昭挑眉,“我倒是難透皮囊而窺''心'',反而隻觀見兵宰手段油辣、智走偏門、招招陰險。”


    兵宰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為認同少女所言,遂將她引為知己,“曆經數載,也唯有祝史能發現我之才華!我亦覺得自己手段了得、智多近妖、招招精彩,僅待在這兵署之地著實憋屈……”


    “我沒說你手段了得智多近妖招招精彩……”楚令昭麵無表情提醒。


    然而男人順滑地屏蔽掉她的話,自顧自繼續感歎,“若能更進一步為四宮王儲效力,才算是德配其位,百年後歸塵也算死而無憾。”


    他不知從哪裏拿出塊帕子拭了拭淚水,眼角皺紋似乎都擠出些滄桑辛澀的不甘意味,而後,他一甩衣袖又翻出把羽扇,搖得風骨斐然氣韻十足,就像是位林中高士出山指點天下。


    “嗟乎!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舉翼常有而令昭不常有!本官與祝史,真乃伯牙對子期,雨中遇知音、逆境逢知己,不若你我今日便義結金蘭,攜手仕途,來日鵬飛高舉共為大楚效力,後人必然也會在史冊上稱頌你我高誼!”


    舉翼是男人的字,他越說越興致高昂,仿佛已然預見自己仕途一片明朗,即將展誌青雲的大好形勢。


    楚令昭靜靜望著男人的自說自話。


    在傲慢驕橫目中無人的領域,她極少有這種遇上對手之感。


    雅座內寂靜流淌。


    好一會兒後,甘醴侍立在旁側,將男人從“雲端”拽迴人間,訕訕道:“大人,您如今已是六十有一的耳順之年,而我家小姐,今年十六……整個兒調了個正反的歲數,義結的哪門子金蘭”


    男人雙眼迸發出奕奕神采,“如此說來,本官與你家祝史豈不算是忘年之交忘年妙!忘年更妙呐!更難得、更稀缺了!”


    甘醴忍不下,啟口便欲要罵男人。


    楚令昭含笑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甘醴不情不願地咬唇兒,隻得把話咽迴去。


    侍者上前將酒杯斟滿,楚令昭飲著酒,又聽男人滔滔不絕地感慨了半晌,待他終於偃旗息鼓,少女悠悠盯住他,言語刺透男人紛繁的誇誇其談之辭直指要處:“兵宰之職已屬高官,聽大人方才話中之意,是仍不滿於此了”


    但見這胡須斑駁的兵宰眸中閃過一抹精明,他氣息穩健而笑音朗淡,“登高而望遠,步步勉高升。誰人不欲更上一層樓誰人不盼盡抒平生誌”


    “願聞其詳。”楚令昭淡聲道。


    兵宰長籲一聲扔下手中羽扇,正了正衣冠,自貶而笑:“大人想來也歎我,明明年事已高老翁一個,卻仍是滿心鑽營,醉心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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