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序岐脊山脈以北,阜江分支交匯處,黑壓壓的營帳駐紮在江水兩岸。


    此時,軍營主帳內,身披銀色盔甲的青年臉色微落坐在上首,麵前是烏壓壓跪了一片的官員與幕僚。


    “太子殿下,無論您與陛下從前有何嫌隙,可如今也不能任陛下病重而置之不理呀!”


    下方的官員痛心疾首,字字泣血道。


    蘇寒玄擰眉,眸中湧現出不耐,“不是早已命人派了無數醫師前去,何曾置之不理?”


    旁邊的諫議侍郎眼眶酸楚,聲音夾雜著哽咽,“陛下昏迷了大半個月,難得醒轉片刻還滿口念著殿下,如今微臣隻求殿下去瞧一眼……”


    “陛下重病,太子殿下卻不曾去探望過一次,說來豈非叫天下人指責殿下罔顧孝道?”


    “太子殿下今日若執意不去看望陛下,微臣便一頭碰死在這軍帳之中!”


    他們說著愈發義正詞嚴,更有甚者當真以頭搶地,意圖威脅逼迫青年。


    軍帳內一派肅穆,蘇寒玄徹底沉了麵色,他厲聲開口:“來人,把他們給本宮押下去,鞭笞二十!”


    “太子剛愎自用、不信忠良!便是今日打死微臣,微臣亦不收迴勸言!”


    跪在前頭的一位官員沒有半分膽怯,重重叩首,儼然是舍生取義的模樣。


    這人正是那位常與孔禦史拌嘴的陳通政,不過官居四品,卻總是敢於快語直言,為此得罪了不少權貴。


    蘇寒玄怒極反笑,將奏折重重拍在桌案上,“還等什麽?便遂了通政大人的意,他若執意不改口便將他杖斃!其餘眾人,鞭笞四十!”


    太子親衛們聞言麵麵相覷,終究還是把跪了滿地的眾多官員押了出去。


    待到四周終於安靜下來,蘇寒玄煩躁地揉了揉額角,拿過堆積了厚厚一摞的公文翻閱。


    雲起時從帳外進來,“殿下。”


    “怎麽,連你也要跟本宮對著幹?”蘇寒玄冷冷瞥向他。


    雲起時不答,隻是平淡道,“請太子殿下隨屬下去末兵營走一趟。”


    半個時辰後。


    他們策馬趕到末兵營,剛剛靠近,便覺一股惡臭之氣縈繞鼻尖。


    隻見營內露天的空地上到處狼藉不堪,散發著腥臭的殘肢散落滿地,有許多戴著“胤”字頭盔的兵丁早已被開膛破肚,深洞著眼眶半紮在爛泥裏,麵上隱見生時飽受折磨的猙獰之色。


    這些屍首,是孫括那邊下層軍士的。


    而這些堆積的破碎屍首旁邊,十幾位士兵坐在地上,身上的鎧甲血跡斑斑,手中抓著胤軍們的心肝大口吞咽。


    看到青年,其中一位年近五十的將領拎起酒壇子仰頭喝了口,沾滿血腥的齒間溢出刻骨恨意:


    “孫括派這些人殺我們兵眾妻兒老小,掛於城門任風霜吹打整整三日,我們不過食仇肝血,太子也要來阻嗎?”


    蘇寒玄步伐滯住,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將領悲慟已極,嘲諷道,“倒是忘了,太子心如磐石,便是陛下大病許久都未曾去瞧過一眼,冷心至此,更何況是末將和手下的兵卒?”


    他言辭直接,絲毫不在意犯上之罪。


    青年眼底難看,想要說些什麽,抬眸卻見周圍士兵們看他的眼神都是同樣的冷漠與疏離。


    他握了握劍,轉身欲走,雲起時卻伸手攔住了去路。


    見蘇寒玄盯向自己,雲起時眼眸微低,“今日屬下冒犯,殿下就算不悅,也請先見一個人。”


    他帶著青年走進不遠處的軍帳。


    帳中,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者正坐著喝茶,看到青年進來,他趕忙行禮。


    “太子殿下。”


    蘇寒玄走上前,略顯詫異,“範國老怎麽會在這裏?”


    卻見長者拱手說道,“請太子聽老臣諫言!”


    這兩日一批又一批的官員為蘇栩重病之事勸諫,青年早已沒了耐性。


    可這範國老到底是曆經了三朝的重臣,蘇寒玄不好直接拂袖而去,隻得麵色不虞地在大椅上坐了。


    範國老重重歎息一聲,“陳通政掌管接收百姓意願,雖為人耿直,卻並非沒有分寸,方才不惜惹怒殿下也要直諫,隻怕是民間聞得陛下之事,起了議論。”


    他撣了撣衣衫,親自將茶盞奉上,“老臣鬥膽問一句,殿下可有考慮百姓們如何看待此事?”


    見蘇寒玄眉宇間的不耐稍稍消退幾分,範國老便知這位年輕的太子並非是那等昏聵狂悖之徒,他欣慰了些,便也悉心規勸,“此事,老臣與殿下細說從頭:


    殿下身居高位,當十分清楚,所謂禮製不過是為了這''正統''二字,而所謂''正統'',便意味尊卑。


    ''夫民者,為君者有之,為臣者助君理之。'',此為尊卑有序也。


    君臣庶民上行下效,規正禮製,方有''正統'',方有國祚綿長。


    老臣知殿下與陛下素有嫌隙,也知今日那些官員進諫言辭逾矩,然而,萬千百姓卻無從得知這種種內情。


    百姓們隻能看到,陛下為殿下之父,重病昏迷,殿下不聞不問,是為不孝;


    諫士為殿下之臣,勘正上意,殿下屠戮鞭笞,是為不仁;


    《左傳》有言:''定人之謂禮'',當前值戰火紛飛之際,殿下身為儲君,卻因罔顧仁孝使軍心不穩,陷國家於危難之中,是為不禮;


    殿下他日繼承皇位,是為華序之表率,此不孝不仁不禮,桀紂之行不至於斯矣。


    今百姓爭議頻起,議久則無尊卑,無尊卑則無禮製,無禮製則民心渙散,更況乎岐脊山脈之陽還有敵軍虎視北方?”


    他朝青年深深拜下,“老臣言盡於此,殿下無論杖責斬首,老臣,皆無怨也!”


    蘇寒玄端坐在大椅上,垂眸思索良久,最後,他起身,親自將範國老扶起。


    “國老忠義之言,本宮敬而受教,自會親去探望父皇。”


    ……


    -------楚國望帝城


    百裏璉被帶走後,楚令昭便被宮衛先送出了皇宮,她將要交代楚殊吟的話寫成信件,派密使護送信封去往華序西南。


    家族勢力轉移,她也有不少事務要處理,且不提那幾十個分布在楚國各地的家族分支,單是望帝城的家族主脈便已經讓她忙得抽不出身。


    現下還未吞並借道的秦軍,楚令昭如果在望帝城的邑公開露麵,極有可能會讓蕭靨察覺到她的意圖,所以便暫時待在了下澤的楚家園林裏。


    冬日可賞的樹木花草不多,左不過是些鬆柏青竹,密密叢叢的竟也撐起了一片深濃翠綠。


    楚令昭坐在繁茂竹林中的石桌旁,望著突兀在其間的一棵臘梅樹出神。


    “昨兒在皇宮之時,也沒來得及好好遊覽,玄武殿下之前說宮裏四處都有極品雪塔的。”


    她暗暗歎息,手肘支在石桌上,托著下巴懶懶倦倦地聽手下匯報各地家族分支的狀況。


    正感無聊之際,浮白呈著一封請帖踏進林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下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骨並收藏天下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