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刀工極好,魚膾切的薄如金紙,看上去粉紅白皙,如凝脂,如美玉,如春冰,如蟬翼。


    宋江伸出筷子,夾起一片魚膾,細細一抿。那魚膾滑膩脆嫩,如春冰一般眨眼化盡,隻留下一股異樣的鮮甜。


    宋江道:“往日吃的膾品,生肉切的再薄,終有腥膻之氣。今日吃了張順兄弟這魚膾,色味俱是妙不可言,這趟江州沒有白來!”


    張順道:“都是潯陽江養的好魚。”


    當下四人飲酒,各敘胸中之事。


    宋江對李黑炭說道:“你這大名黑炭是誰起的?反倒不如小名鐵牛中聽。”


    “也談不上大名小名,原本是叫鐵牛,因為在鄉中殺了人,逃在外麵,就自己改名叫了黑炭。”


    “原來是自己改的,你若不嫌棄,我給你取個名,如何?”


    “不知取做什麽?”


    宋江尋思一陣,道:“我朝有位名將,名叫郭逵。他力大入牛,皮硬如鐵,身黑如炭。不如你用了他的名,叫李逵如何?”


    “哥哥覺得好,定是真的好。我就叫李逵。”


    戴宗道:“的確是個好名字。不然日後成就大事時,被人黑炭叫過來叫過去,也不是辦法。江湖上說起來,也不響亮。”


    “李逵兄弟在鄉中殺人,所為何事?”


    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當年豪傑的事務,忽然過來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唱的便是把白樂天的《琵琶行》。


    那女娘唱起來一攪,宋江三人都聽唱去了,打斷了話頭。


    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往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嬌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隻見那女娘額角上脫了一片油皮,桃腮似土,檀口無言。


    酒保前來救那女子,往臉上噴了一氣水,又掐人中,仍是不醒。宋江試了試鼻息,那女子已香消玉損了。


    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走不得,眼下出了人命,得經官告理。”


    李逵嘴硬道:“我黑旋風自與她償命便是。”


    那女子爹娘聽說是黑旋風,已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句話?


    宋江問道:“你姓什麽?哪裏人家?”


    那老婦人哭哭啼啼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隻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過活。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少不得經官動詞,連累官人。”


    宋江道:“你這女兒如何碰了一下便倒,想來早有暗疾,便沒我兄弟,隻怕也命不長久。我宋江也是姓宋的,五百年前是與你是一家,你跟我到營裏,我與你十兩金子,收拾後事,再有十兩金子,與你二人養老,如何?若是經官時,褻瀆令愛貴體不說,你二人也未必能贏。”


    那老婦人道:“官人可是人稱山東及時雨宋江的?”


    “正是。你二人隻看我薄麵上,不與這黑廝計較如何?”


    “我曾聽人傳唱過官人事跡,已知官人是個舍棺贈藥、修橋鋪路的英雄。這位好漢既是官人的相識,我女兒被他傷了,隻當她命苦,不去見官便是。”說罷那老婦人又哭了起來。


    見這老婦人同意私了,四位好漢並店裏眾人都鬆了口氣,心道多虧宋江是個婦孺皆知的,不然這番事不易了結。宋江先與了酒保十兩銀子,讓他去買了棺木,打算暫且收斂這女子在後院。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這廝,如何這般,讓哥哥壞了許多銀子不說,險些還要吃你連累。”


    李逵兀自嘴硬道:“這女子本就有病,爺娘還讓她出來唱。我隻指頭略擦得一擦,她自己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嬌嫩,你就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


    出了這事,如何還有心思飲酒,張順便叫店主人算錢。


    宋江哪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哪裏能要你出錢!”


    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與哥哥會麵,小弟哥兒兩個幾年前沒到此地時,還思量要去山東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不然讓江湖好漢恥笑。”


    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隻答應了便是。”


    宋江道:“兄弟姑且給了,今日有事,改日宋江另置席還禮。”


    說話間,張順家給了店主人錢,那女子也收斂好了。天色漸晚,張順先相別去了。戴宗、李逵帶了宋老兒,與宋江離了琵琶亭。


    來到營裏抄事房,宋江先取兩錠金子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對李逵道:“兄弟,你拿去使。”


    戴宗對李逵說道:“兄弟,今日你打死了人,虧的宋公明兄長給你周全,不然你這狗頭不保。依著我們鄉中的規矩,你這條性命以後就是宋公明兄長的。”


    李逵道:“是這個道理。宋江哥哥若是要我性命,隻管拿去。”


    戴宗道:“兄長要你性命做什麽用?當做三牲祭祀神靈麽?日後兄長吩咐下事情來,你都要死命去做。”


    李逵道:“賭錢打架、殺人放火的事我能做,別的事隻怕做不來。”


    宋江笑道:“院長賢弟言重了。”


    戴宗卻不依不饒,對李逵說道:“我知你這廝慣常性子,跪下立個誓來。若是日後違誓,叫無常鬼吃了你!”


    李逵跪倒道:“李逵今日發誓,不管宋江哥哥叫我幹什麽,我都死命去幹。若是有什麽時候顧惜了性命,就叫……”他轉頭對戴宗道,“能不能別提無常鬼?”


    “不行。”


    李逵隻得說道:“就叫無常鬼吃了我。”


    宋江扶起李逵,嘴裏卻對戴宗說道:“有勞賢弟費心了。”


    戴宗道:“兄長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敢不費心。這李逵最怕無常鬼,他發了這個誓,兄長可以放心了。兄長日後提攜這廝做下一番事業,不還是為他好。”


    宋江道:“不敢說提攜,我們兄弟一起拚命去做。”


    其後無事,戴宗、李逵也相別了,一起迴州衙,宋江送到營門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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