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值府尹坐衙。楊誌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


    楊誌把刀放麵前,告道:“我是尉帥府殿司製使官,不期被一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尋隙滋事,強訛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他殺死,特前來自首。這眾人都是人證。”眾人亦替楊誌說情,七嘴八舌訴說了一迴。


    府尹歎道:“牛二這廝,死便死了,還帶累你。罷了,你既是自首,且免了入門的打。”府尹叫取一麵長枷給楊誌枷了,差府裏左廳推官,帶了仵作,監押著楊誌並眾人,都來天漢州橋邊。待驗過屍體,做成文案,府尹當廳發落,將楊誌於死囚牢裏監收。


    因楊誌是殿帥府的官員,府尹便差了左廳推官帶了文書,去殿帥府通稟。


    高俅知楊誌官職是高世德求來,便使人問了高世德。待問過,高俅對那左廳推官道:“朝廷有法度在,楊誌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需再來問過殿帥府,才可決斷。”


    左廳推官迴去報與府尹,府尹自是腹誹不已。隻是府尹念那楊誌是個好男子,僅僅腹誹罷了,不曾難為與楊誌。


    那左廳推官念楊誌為汴京除了一害,又有高世德暗中使力,把疑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招做牛二強搶寶刀,楊誌為保祖上遺物,防衛時誤傷人命,發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牛二的兄長牛伯才聽了,雖然不甘,也無奈何處。


    過了幾日限滿,左廳推官稟過府尹,將楊誌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派兩名防送公人無非董超、薛霸,押著他往大名府路上來。


    楊誌三個往大名府進發,五裏單牌,十裏雙牌。每逢州過縣,楊誌都買些酒肉請董超、薛霸吃。董超、薛霸兩個,知楊誌有殿帥府的幹係,樂得承他的人情,把枷都給他開了。三人一路上不像是發解,反倒有點像遊山玩水。


    這一日路上,楊誌突然問道:“當日殿帥府的林衝林教頭去滄州,也是你二人送去的?”


    董超和薛霸看了一眼,不知道楊誌什麽意思。


    楊誌笑道:“你兩個不用想太多,我和他沒什麽交情,就是問問。”


    薛霸道:“是我兩個送去的。”


    “他為人如何?”


    “他麽,仁慈心腸,沒什麽脾氣。”董超說道。當時他二人押著林衝上路沒幾天,就在野豬林碰到了魯智深,被魯智深打罵了一路。若是沒有林衝勸解,性命不知沒了多少次。


    薛霸冷笑道:“你年紀小,懂的什麽。林衝哪裏是仁慈心腸,他是個陰鷙人物,看上去和氣,不過是能忍罷了。日後被他得了誌,不知道會惹出多少腥風血雨來。”


    與人相處,時間短能知脾氣,時間長可知品行。這二人和林衝相處滿打滿算都不足一個月,但薛霸年紀比董超長上許多,下此斷言。


    楊誌道:“他在滄州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殺了牢城的管營等三人,如今逃脫在外。你們聽說了麽?”


    “什麽?他不想服刑了麽?”薛霸和董超二人臉色變得煞白。


    “他之前誤入白虎堂,是個小罪。如今可是犯了彌天大罪,若是不逃,就是一個死,如何還肯服刑?”楊誌繼續裝著無意的說道,“我若是得罪了他,再無別法,隻暗中照顧好他妻子張貞娘,或許他會看在這個情分上,給一條生路出來。”


    二人略鬆了一口氣,各自盤算不提。


    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兩個公人押解楊誌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


    且說大名府留守司梁世傑,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他本是進士出身,在翰林院做個小官,隻因有副好皮囊,被汴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兒看中,招他做了女婿,隨之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中書省正三品的中書侍郎。


    蔡京太師圖謀不軌,因河北禁軍大半在大名,便讓梁世傑做了大名府留守司留守,人都稱他梁中書。若問:為何仍稱其為中書,而不改稱其為留守?看官須知,宋國朝廷中書省、樞密院、宣徽使這三個衙門的屬官帶職到地方做府官,不稱知府,而稱判府事。梁世傑以中書侍郎的身份判大名府事,故仍稱中書。


    當日是政和五年二月初九,留守司升廳。梁中書看了開封府公文,命人把楊誌帶上廳來,問起情由。楊誌便把殺死牛二的事,一一都說了。


    梁中書聽了不由暗喜:這楊誌不過是防衛過當,殺死一個沒什麽背景的無賴。依著高太尉品性,他要是與楊誌有關係,肯定會設法給楊誌脫罪。如今楊誌發配到了大名府,顯見不是高太尉的派係。梁世傑在大名府是異地為官,又是文官,當地武將多有陽奉陰違之舉,正少得力武將,因此他當廳就與楊誌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兩個公人帶了迴文,自迴汴京,不在話下。


    從此之後,楊誌便留在梁中書府中。他按了職方司的指派,本就有心討好梁中書,如今更是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施恩與他,抬舉他做個軍官,與本地武將爭上一爭。恐眾將不服氣,梁中書傳下號令,讓軍政司貼出告示,讓大小將領五日後都到東城門大校場中演武試藝。


    當日辰時,梁中書傳喚楊誌到廳前,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個軍中副牌,隻不知你本領如何?”


    楊誌躬身稟道:“小可應過武舉,曾做殿帥府製使職役。十八般武藝,不敢自誇從娘胎下地就開始學,卻也沒晚太多。隻是遇不得人,蹉跎至今。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誌若能有寸進,當效犬馬之勞。”


    梁中書聽了大喜,道:“你這幾日不用來聽候使喚了,隻管準備演武。”


    楊誌道:“隻是不知與何人比武,小可輸了不要緊,隻怕折了相公顏麵。相公可否透露一二?小可準備時可針對他們單獨備戰,有的放矢。”


    當下梁中書說了兩個名字,又道:“你那裏還需什麽?”


    “還缺兵刃衣甲。”


    “我讓甲仗庫使官備上一副上好的,到時一起給你。”


    楊誌當下謝了梁中書,迴去準備不提。


    且說大名府有兩個兵馬都監,一個喚做李成,人送外號李天王,一個喚做聞達,人送外號聞大刀。這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


    這日午時聞達聽人說了軍政司貼的告示,他在大帳命人請來李成商議一番,隨即命中軍官擂起聚將鼓傳喚眾軍官。


    五通鼓罷,眾軍官來到,參拜已罷,聞達道:“留守司衙門三番五次要裁淘軍將,都被我和李天王阻攔下來。五日後東城門外大校場演武試藝,你們都打起精神來,不管是自己,還是麾下兒郎,這幾日都好生操練。”


    一眾軍官聽了,各個怨聲載道,大帳裏亂紛紛一片,有如集市一般。


    聞達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若是演武時,入了梁相公的法眼,以後自有大好前程。若是失了銳氣,我今日醜話說在前麵,隻怕你們許多人再吃不得軍中這碗飯。你們諸位,都好自為之。”


    那些軍官都住了嘴,但大多還是愁眉苦臉,叫聞達火氣不由上頂,臉色黑成一片。


    坐在一旁的都監李成,急忙命眾人散去,悄聲勸解聞達道:“梁中書說要裁淘軍將,又沒說要裁淘士卒,不過是給我們些臉色看罷了。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又是文官,我們服他個軟,也不算什麽丟人的事。”


    聞達道:“這事哪是服個軟就能利落的?不把吃的空餉給他,就算過了這一關,後麵還不知有多少是非。”


    “空餉給了他,殿帥府那裏如何打發?”李成問道。


    聞達也沒個主意:“菩薩打架,我們這些小鬼遭殃。”


    “真到了那一步,我們自己那份隻得不要了。”


    “好好的二一添作五的生意,隻得變成三一三十一了。”


    “去年蔡京過生日,梁中書送去的生辰綱被人劫了,到現在都沒個下落。今年他要補雙份的生辰綱,所以才變本加厲。”李成歎道。


    “那還不如我們直接把錢送到蔡京那裏去,何苦讓他得這個人情?”


    “你以為我們給蔡京送錢,就能免了梁中書那一份麽?該給他的還是得給,一份錢,殿帥府一份,太師府一份,留守司一份,我們自己還能剩多少?”


    “叫殿帥府去和太師府鬥呢?”


    二人正說話間,忽然有個當值軍官呈了一封信上來,報道:“一個小叫花子送了這信到大營門口,說是聞都監的故交叫他送來,要都監親啟。”


    聞達打開信翻開,原本就有些陰沉的臉色。


    李成在一旁擰著眉毛問道:“你就是這麽辦事的!那小叫花子何在?既然是聞都監的故交,為何托他送,而不是直接來?”


    那當值軍官臉一紅道:“那小叫花子送到信就跑了。”這卻是當值軍官扯謊,那書信是被人用箭射到營門上,他怕被聞達怪罪把守不力,才編造了言語,說是一個小叫花子送來。


    聞達揮手,讓那當值軍官下去。他把兩張紙擺在桌上,對李成說道:“這封信有兩張紙,有一張紙是我一個叔伯兄弟名喚聞煥章寫的,他現在汴京城外做個教書先生。另一張沒有具名,是別人寫的。”


    李成伸過頭,飛速看了一眼,第一張紙文字不多,除了問寒問暖之外,便是要聞達給寫第二張紙的人方便,第二張紙更是寥寥幾行,寫的是“東城門大校場比武,有中書府的人上場相爭,一共兩場,前一場敗,後一場平,無需掛心。隻是怕有人受傷,傷了和氣,還請聞都監務必設法成全。”


    聞達問李成道:“你看這是示威,還是示好?”


    “依我看,二者皆有。既然有令族兄的言語到,可依了他。防止演武受傷,可如此這般。”


    聞達點頭道:“我也如此想。隻是寫這封信人的底細若不查出來,總叫我不安。”


    “此事倒也容易。剛才不是說是一個小叫花子送來的麽,可叫人去找,看能不能查出來什麽。”


    “這是市井江湖的勾當,我們營裏的人不是幹這一塊的料——可惜許貫忠不在了。他從小就在大名府市井裏廝混。”


    “他不在還有別人。這裏江湖裏,有一人名望甚高,可讓他去查。”


    “什麽人?”


    “盧俊義,外號叫玉麒麟的。”


    “我聽說過他,隻是沒打過交道。”


    “這有什麽,讓他去操辦這個事,是給他的臉麵。”


    “江湖人脾氣難以捉摸,許多人吃軟不吃硬。”


    “也罷,我和他有過一麵之緣,若是聞兄真要徹查,由我出麵讓他去。”


    “如此有勞李兄了。”


    其後無事,兩個人又說了些閑話,隨後李成迴府,命府裏的一個管事去請盧俊義。


    那管事去不多時,帶著兩個人迴來,一個是浪子燕青,一個是盧府的管家李固。原來盧俊義不在家,都監府的事不敢怠慢,因此二人一齊前來。


    燕青行個禮,對李成道:“家主出遠門去了,不知什麽時候迴來,還請都監恕罪。小可燕青前來聽候使喚,不知都監有何事吩咐?”


    “你來也是一樣。今天有個小叫花子,送到大營門口一封信,說是聞都監的故交托他送來。如今聞都監要找那位故交,但不知他在哪裏。你去把那小叫花子找來。”


    “不知那小叫花子什麽名字,什麽長相?”


    “要是知道,還用找你們?”


    燕青想了想,道:“依著小可愚見,我這裏使兩波人去,一波人四下去打聽今日到過大營附近的小叫花子,一波人暗中守在大營外,若是聞都監的故交再使那小叫花子來,也可及時得知。”


    “你去吧。三日為限!”李成擺擺手,讓燕青二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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