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累贅幾句,那時東平府尚叫鄆州,直到六年後,也就是宣和元年,宋國升鄆州為東平府。為行文方便,本書一直稱那城為東平府。


    這東平府西有大湖,名叫東平湖,與梁山泊相通。那梁山本是一小山頭,在梁山東南有一水泊古名張澤泊,隻因五代時黃河在鄆城、澶州、滑州等地多次決口,河水匯集梁山周圍,與張澤泊連成一片,統稱梁山泊。那時水麵不大,直到宋國天禧三年,黃河從滑州決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曆澶、鄆注入梁山泊。熙寧十年,澶州黃河決口,梁山泊成為黃河河道。黃河從澶州曹村向東匯入梁山泊,自梁山泊分為兩股:一合南清河入於淮,一合北清河入於海。梁山泊水勢因此盛大,時有“梁山泊八百裏水”之說,後世史載“黃河環山夾流,巨浸匯山足,即梁山之潭,因以泊名,險不在山而在水也。”


    因梁山泊有王倫紮寨,宋江不想從水路過,便找朱仝借了五匹馬,走陸路去東平府。五人都是慣行路的,當天便行到了汶上縣西一處鎮子,住在那裏。那鎮子名安山鎮,離東平府隻有四十餘裏。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未過辰時,一行人進了東平府城。


    東平府城內最繁華街名叫“龜井子街”,幾人來此處找一客店投下。宋清尋人打聽了,東平府有一個名醫叫閻孝忠的,獻了自家花園與那呂采辦住,名叫觀湖樓。宋江便讓石勇去觀湖樓附近查探。


    雷橫閑不住,拉了宋清一起出去遊玩。宋江雖然有些顧慮,但最終還是答應了。


    出門不遠,雷橫對宋清說道:“我們去尋閻孝忠的麻煩!”


    “這,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見宋清一時答不上來,雷橫自顧自說道,“你不用怕,我好歹也是個步軍都頭,出了事,我們就說得了線報,去那裏查探,一場誤會而已。再說,能出什麽事?他一個行醫的,能打過我們?還是能抓住我們?”


    宋清被他說服了,問道:“如何尋他的麻煩?”


    “就說你病了,去那裏看病。我們隨便尋個茬鬧一鬧他。”


    宋清道:“這樣明麵上不容易占理,壞了我們自己名聲不妨,就怕連累到師父。不如這樣,不管他開什麽藥,我們都去抓,然後明天就說吃藥吃壞了。”


    “你這個計策就算進不得武成王廟,也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雷橫讚道。


    當下二人找人去問閻孝忠的居所,那人頗有名氣,一問便知。二人直奔城西北角杏子林來。杏子林中一個宅院,宅前掛了一個大大的黃皮葫蘆。葫蘆可以用來盛放藥物,‘懸壺濟世’的壺就是葫蘆,因此醫者用葫蘆當做行醫賣藥的招牌。


    雷橫上前拍了門,有一個家丁前來應門。


    雷橫問道:“閻郎中可在家中?我是前來求醫的。”


    那家丁看了看二人身後,問:“病人可曾前來?”


    雷橫扭頭一指宋清,道:“便是他病了。”


    那家丁滿臉詫異,隨即似笑非笑,捂著嘴,引二人來大廳見閻孝忠。


    大廳內藥香彌漫,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神情委頓,麵上大汗淋漓,有氣無力坐在廳內正中。邊上坐了一人,一身皂衣,三縷長髯,不怒自威,雙目微合。他一手搭在那漢子手腕上,正在為他把脈。


    不一刻,那皂衣先生已然收迴右手,長歎一聲。


    漢子問道:“如何?”


    那皂衣先生驟然重重一拍桌子,整個房間似乎都跟著一顫,怒喝道:“庸醫!”他語氣甚怒,聲音極大,倒把等在一旁的雷橫與孔明嚇了一跳,心道果然是名醫,好大的脾氣。


    隻聽皂衣先生繼續道:“你最先不過偶感風熱,肺氣失和,有些惡風,頭後微痛,可對?”


    那病漢子有氣無力地答道:“不錯,其實一開始也沒什麽……”隻不過說了這幾個字,他一陣猛咳,上氣不接下氣。


    皂衣先生哼道:“當然沒什麽,你身體壯碩,不過偶爾心內思慮過甚,才有風熱之邪犯表。本就不需要吃藥,隻需清清淡淡吃兩天米粥,歇息歇息也就好了。可恨總有庸醫誤人,竟把你這病看成體虛寒侵,用藥完全錯誤。大概你是吃了不少補藥,本來就體壯燥熱,再加上這些虎狼之藥,吃的你現在熱毒入肺,成了這般模樣。哼,這幫庸醫,隻以為補藥昂貴,不管什麽病一律進補。若是補死了人,殺頭也不為過。”


    那病漢子聽得出了一頭的汗,覷個空打斷那醫者的長篇大論:“請先生開方吧。”


    “開什麽房子?”皂衣先生站起身來道,“什麽方子都不用!從今天起,你每頓隻吃米湯,多喝水,三天後我再來。”說罷,診金也沒收,竟然起身走了。


    雷橫與宋清不明就裏,對視一眼,正要跟去。


    就在這時,那中年病漢子上前拱手道:“在下閻孝忠,請問兩位有何貴幹?”


    二人皆是一愣,敢情這病怏怏的漢子才是閻孝忠,走了的卻不是。


    石勇尋思道,這廝得了病,竟然還要別人看,果然是個庸醫,這下好辦了。他指著宋清對那病漢子道:“我兄弟得了病,要請先生看上一看。”


    那病漢子上下打量宋清一番,滿臉疑惑道:“他得了病?”


    “是,就是我得了病。先生要把脈嗎?”宋清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準備讓那人把脈。


    那病漢子臉上露出奇怪表情,強自忍笑,搖頭擺手道:“你這病我看不了。”


    雷橫沒想到那病漢子一口迴絕,不由一愣,問道:“為何?難道是欺我兄弟們窮?付不起診金?”


    “不敢,不敢。哈哈,你想來是外鄉人?哈,哈,我是兒科郎中,令弟都這麽大了,如何還看兒科?哈哈哈……”那閻孝忠再也忍不住了,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


    宋清倒還好,雷橫鬧了個大紅臉,惱羞成怒,拎住那病漢子領子,就要打。


    就在此時,廳外傳來一聲喝:“打不得,住手。”


    二人扭頭一看,原來是毛頭星孔明來到。


    宋清問道:“你如何來了?這廝巴結呂采辦那狗官,如何打不得?”


    “且放手,哥哥見你二人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就怕你二人惹事,才讓我跟來。果不其然,且住手,不要打錯好人。”


    雷橫道:“這廝把自家花園都獻給了那狗官,必有求與他,無非要借勢欺人罷了,哪裏還能算是好人?”


    那中年病漢子已聽明白,急忙道:“誤會,誤會,好漢且放我下來,容我說話。若是要打,等我說完話再打也不遲。”


    原來東平府城離湖太近。鹹平三年,曾被大水衝毀。因龜能鎮水,又主長壽,所以建新城的時候有僧人獻上地圖,把城建成龜形:東西各兩個門,代表龜的四足;南門為出頭門,北門為扭尾門;南門外七八丈左右各有一口水井,為龜眼;南門至北門中軸上有一井,為龜肚臍,城中百姓稱為龜井,龜井所處之地便被稱為龜井子街。登高遠望,城池中部略高四周,周圍護城河環繞,如同巨龜靜臥。那觀湖樓在龜井子街偏北門處,即龜腚所在。閻孝忠明麵上獻花園給呂采辦,隻欺他是外鄉人,其實暗含譏諷之意,並非那等無良小人。


    閻孝忠解釋明白,石勇與宋清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孔明道:“還不快與先生賠罪。”


    二人拜倒道:“先生恕罪,卻是我等冒失了。”


    閻孝忠急忙扶起道:“兩位好漢高義,當不得此,快快請起。”


    閻孝忠喚來家丁上茶,與三人落座,各道來曆。


    孔明幾個隻說了化名。閻孝忠名不見經傳,他的師傅錢乙卻大大有名,後世稱之為“兒科之聖”。這錢乙是吳越王錢俶支屬,越國亡國之後,錢氏全族北遷東平府,遂為東平府人。閻孝忠本是汴京人,在東平隨錢乙學藝。錢乙過世後,他沒有返鄉,在此地一邊行醫,一邊整理錢乙撰寫的典籍藥方。


    閻孝忠問道:“幾位好漢到東平是為對付狗官呂川卞?”


    孔明道:“正是,隻是初來乍到,還沒個方略。”


    “依小可淺見,此事可著落在西瓦子李瑞蘭上。”


    孔明拱手道:“還未請教先生高見。”


    “李瑞蘭是西瓦子的行首,標格出塵。呂川卞是好色之徒,早求芳澤。隻是李瑞蘭雖身在青樓,卻講義氣,從不與他幾分好臉色。呂川卞顧忌頭上官帽,又自詡風流名士,不敢用強。你們可叫她悄悄賺了呂川卞孤身一人出門,便是所謂調虎離山之計。”


    孔明道:“多謝先生妙計。”


    此時天已正午,閻孝忠留飯。孔明隻怕呆久了無意中露出來曆,堅持不受,告辭去客棧尋宋江。


    待來到客棧,孔明把去閻孝忠那裏前後見聞說了一遍。


    宋江果然發怒,他這正事還八字沒有一撇,本就有些心燥,雷橫和宋清還故意生事,如何叫他不怒。當下他低聲卻嚴厲的把二人罵了一頓。


    一旁的孔明有些尷尬,雷橫是宋江的義弟,宋清是宋江的親弟,自己是宋江的徒弟。俗話說,疏不間親,然而眼下情形好似自己故意告二人黑狀一樣。


    孔明拿來一碗茶水,獻給宋江。趁著宋江喝水的功夫,對宋江說道:“閻孝忠所獻調虎離山的計策,師傅意下如何?”


    宋江長喘了一口氣,道:“好是好,李瑞蘭那裏環節好打通。隻是調虎離山之後,誰來動手打虎?”


    雷橫道:“我來下手。”


    “你才殺過幾個人?呂狗官是朝廷命官,要是死了,官府肯定窮追不舍。我們幾個都沒做過刺客的勾當,若是被官府查了出來,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石勇已查探迴來,還背了一人。那人是石勇去觀海樓查探時順手救了迴來。原來石勇到觀海樓時,見那人正與采辦花石綱的差人廝打。石勇不明情形,沒有出手。那人精通技擊,隻是好漢架不住人多,終究被打翻在地,扔出門外。周圍百姓畏懼呂川卞權勢,不敢照看,石勇不怕被報複,便背了那人迴客棧。


    宋江看去,那人長得人高馬大,又極白淨,一身好肉體,隻是衣衫淩亂,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在那白淨肌膚上極為顯眼,好在隻是皮外傷,不曾傷了筋骨。


    宋江急忙讓那人坐下。那人歇息一陣,迴過氣來,掙紮起身,與宋江幾人行禮道:“在下姓孟名康,外號‘玉幡竿’,多謝幾位尊兄,還未請教名姓。”


    宋江道:“小可是鄆城縣第一名押司宋江。這是雷橫,鄆城縣步兵都頭,這是舍弟宋清,徒弟孔明,來此地公幹。不知尊兄何故被采辦花石綱的差人毆打?”


    原來那孟康善於製造大小船隻,本是真定府人氏,因押運花石綱,奉命來此造大船。隻是那呂川卞隻要他造船,料錢卻不給足,待造好了,又百般挑剔,要再訛詐他一番。孟康氣不過,便與呂川卞理論。呂川卞本就理虧,如何肯與他講理,便讓差人毆打他。


    宋江聽了,心道:“我正要打瞌睡,他就送枕頭來。這廝既然與呂川卞有仇,當真是再好不過。等他動手之後,我們就帶了他逃。若是有個什麽事,隻需殺了他滅口,弄成自殺模樣,官府那裏緝捕的人有個交待,肯定見好就收,這事就算揭過了。”


    宋江尋思已罷,撩撥孟康道:“我在鄆城也聽那狗官惡跡斑斑,如今便捉來,與尊兄報仇,尊兄可敢親手殺他報仇?”


    孟康年輕氣盛,吃了宋江一激,道:“如何不敢,隻怕捉不來他。”


    宋江哈哈大笑,把閻孝忠調虎離山之計掐頭去尾,當成自己的主意,說了一遍,最後道:“尊兄以前殺過人麽?若是沒殺過人,不必勉強,我們兄弟幾個也能動手。”


    孟康聽了道:“沒事。隻要能賺他落單,我一個人就能殺他。西瓦子外有一深塘,將那廝綁了沉塘,管保神不知鬼不覺。”


    宋江當下便讓孔明、宋清結伴去西瓦子探聽李瑞蘭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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