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能一敵三四十人,而鄧龍技擊本領著實一般,不是黃信的對手。隻過了十來個迴合,鄧龍便被黃信覷個冷子,踹倒在地。黃信待要來捉,不妨被鄧龍一把土迷了眼睛,四周兵丁都在遠處,支援不及,被那廝連滾帶爬迴關上去了。


    黃信大怒,讓兵丁一起進攻,卻見羽箭、滾木、雷石如雨點落下,根本近不得關前。不管黃信如何辱罵,那鄧龍隻不再下關來。黃信無法,隻得帶了軍士迴到清風鎮上。


    秦明聽了,便讓黃信守了營盤,自己舍了那二龍山在一邊,先奔清風山來。一路行到山前,隻見那山八麵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鬆盤翠蓋,杈椏老樹掛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發冷;巔崖直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倒卓,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狐狸結黨。穿荊棘往來跳躍,尋野食前後唿號。矗立草坡,一望並無商旅店;行來山前,周迴盡是死屍坑。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山腰有幾處關隘,與二龍山相仿,也是大軍施展不開。秦明讓軍士尋樵夫問了,道隻這關前一條路能上山,秦明猶不死心,一連尋了幾個樵夫,都道如此。秦明怏怏不樂,再去桃花山看,那桃花山地勢卻不險要,但有一斷澗隔住去路,山上強盜已把吊橋收起,若無翅膀,萬難飛渡。


    秦明看了,一邊思索,一邊迴清風鎮來。


    待迴到官軍大帳,秦明在帥案後坐下,叫來黃信商議道:“這三個山頭都是易守難攻的,便是不惜軍士性命,攻上山去,大軍一撤,隻怕匪情又死灰複燃。若是圍困,至少需數千兵丁半年之功。”


    “師傅,看來隻得從長計議,這清風鎮是個緊要之處,不如在此地設個軍寨,隻要那強盜不能襲擾青州,便留他們在山上吃風。待日後設法派遣臥底上山為內應,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且……”,黃信聲音忽然放低,湊到秦明耳前,低聲說了。


    黃信這低聲所說,卻是養寇自重的法子。秦明平日性如烈火,多有違逆青州知府慕容彥達之處。隻是狡兔未死,走狗還烹不得,因此慕容彥達忍他至今。黃信和秦明同為武將,又是他的徒弟,因此替秦明著想,獻上這個法子。


    秦明聽了,麵色一沉,道:“我秦明不是那樣的人。”


    黃信見話不投機,換了話題道:“師傅,你可知如今朝中為何奸臣當道?且不說遠處那蔡京那六賊,便是近前慕容彥達又有何德何能,還不是個魚肉百姓的酒囊飯袋。”


    “想來是官家為眾賊蒙蔽。”


    “不止如此,神宗與哲宗皇帝當朝時,王、司馬、文、富、韓、曾等眾相公皆是一時人傑,隻是為國家不惜身,這才讓蔡京等奸賊有了升遷機會。便是養寇自重又當如何?此舉非是戀棧官位,試想,師兄若是去了,被那鑽營小人做了統製,不還是百姓受苦,官家受弊嗎?”


    秦明默然不語,半晌不說話。


    黃信又勸道:“我們保全自己,留待有用之身,才好報效國家。好比我們打仗,戰場上大勢已去時,若是苦苦堅持,一般都是徒增傷亡,不如早點撤退,為國家保存軍士性命。”


    秦明道:“你的心意我都知了,這事日後再也不要提。”


    黃信道:“徒弟再說最後一句,師傅就算不顧惜自家官位,也要為麾下軍士、青州百姓著想。”


    秦明歎了一口氣,擺擺手,讓黃信去了。


    思量了一整夜,秦明迴城奏請知府慕容彥達設一巡檢軍寨在那清風鎮上。有慕容貴妃使力,沒多久朝中批文便下來。那巡檢軍寨立在鎮外,下轄五百人,名叫清風寨。


    清風寨已立,隻是苦於無良將把守。青州除秦明與黃信外,再無一人有此本領與膽量,然而秦明與黃信又都無法在此寨常駐,隻得奏請汴京再遣良將。


    恰好當時汴京有一武舉,與遼使比箭獲勝,便派往清風寨做知寨。那武舉姓花名榮,自稱乃巾幗英雄花木蘭的弟弟之後,因其有著一身驚人的好武藝,射得一手好箭,能夠百步穿楊,江湖上人稱“小李廣”。


    得了朝廷公文,花榮便收拾行李,帶了妻子崔氏,妹妹花雕,兒子花逢春並幾個丫環仆役,自毫州老家到青州上任。


    四月初十這一日,花榮正來到鄆城地界,不料妻子崔氏旅途勞累,得了急病,高熱不止,隻得在鄆城縣城尋了一處客棧住下養病。


    花榮的妹子花雕是個好動的,在客棧裏麵閑不住,這日申時出門閑逛。她在客店裏已打聽好了,盤溝橋的夜月是鄆城著名十景,因此出了客棧就盤溝橋去。到那裏時,正是春和景明之際,橋下綠水潺潺,岸邊楊柳曳姿。待到天黑,姣月入水,更是玉鏡鑲黛,美不勝收。


    花雕讚過一迴,正要迴客店,忽見橋上有一黑影躥過來,‘撲通’一聲,躍入水中。花雕不由吃了一驚,往橋下看時,卻是一條細犬沉在水中,一動也不動,眼見就要被淹死。


    花雕見河水不深,顧不得衣服,隻跳入水中,將那細犬撈上岸。


    那細犬慢慢清醒過來,立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而後衝著花雕叫了兩聲。


    花雕道:“狗兒你不用謝我,上天有好生之德。”


    不料那細犬慢慢爬到橋邊,又跳入水中,仍是一動不動。花雕大驚,沒有多想,又跳進水裏將細犬撈上來。這次撈上來的快,細犬還有力氣衝著花雕大叫。


    花雕奇怪道:“你這狗兒,真不識好人心,卻是為何?”


    細犬卻不理會她,張嘴來咬,花雕隻得鬆了手。細犬剛得自由,就有往橋邊爬去,眼見還要往水裏跳。


    花雕略一尋思,趁那細犬剛跳之際,突然上前,拉住尾巴,將那細犬懸在半空。


    “我知道了,莫非你是想自盡?”


    細犬扭頭,叫聲似有哀求之意。


    “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什麽想不開的事?”


    這細犬雖通人性,畢竟不會說話,隻是低聲嗚咽。


    花雕好生為難,她尋思了半天,解下腰帶將狗兒綁住,道:“狗兒,你這畢竟也是一條……一條狗命,我既不忍心硬攔著你,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死。不如這樣,我和你賭一把,我這有三個骰子,要是擲出一個大來,我就把你帶迴家。要是擲出小來,我就把你扔進水裏。”


    說罷花雕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取出三個骰子來。她將骰子在手裏晃了晃,往地上一扔,叫道:“大,大,大。”


    骰子落在地上,不料卻是一個一,兩個二,花雕急忙撿起骰子,對狗兒說道:“我沒有拿穩,失手丟在地上,這把不算。”


    狗兒還沒什麽意見,卻聽到‘噗嗤’一聲笑從欄杆後傳來。


    花雕大窘,喝道:“什麽人?”


    卻見一個秀才打扮的書生從欄杆後轉出來。他衝花雕行了一禮,道:“小生在這等人,因見這位……這位骰子姑娘渾身濕透,不太雅觀,因此躲在欄杆後麵。如有冒犯,還請海涵。”


    花雕看自己身上,濕透了的衣裙裹在身上,把她身上的各種曲線勾勒的一覽無餘。她臉一紅,扯開話題,道:“秀才,你是本縣人麽,可認得這狗兒?”


    吳用道:“認得。這狗兒是本縣觀音寺一個居士養的。那個居士兩天前病故了。這狗兒從那時起就無精打采,想不到竟然到了這裏,想來是要去陪伴舊主。”


    “原來如此。”


    “這是義犬。骰子姑娘不如順遂了它,也是一段佳話。”


    花雕歎了一口氣:“我狠不下心來,你往下遊走遠一點,把它扔進水裏,不要讓我聽到。”


    吳用抱起細犬,往下遊去了,過了片刻才迴來。


    “它……走了?”


    “走了。你怎麽還沒走?”


    “我想等它走了之後再走。對了,你是怎麽知道狗兒還會自盡的?”


    “小生幼時家裏養了一條黑狗,有時候我會和它一起去山上抓兔子。後來它歲數大了,漸漸跑不動了,追不上兔子,性子偏偏越老越急,有一天就撞在一塊山石上自盡了。”


    “還真是要強。”


    “夜深了,要是骰子姑娘沒有別的事要吩咐的話,小生告辭了。”那書生拱了拱手轉身走了。


    “喂,我不叫骰子姑娘,我叫花雕。”


    “知道了,骰子姑娘,他日有緣再會。”


    “你叫什麽名字?”


    “小生吳用。”


    “哪個吳,哪個用?”


    “口天吳,百無一用的用。”那書生說話間走遠了。


    且說有客棧附近乞討的叫花子見花榮軍官打扮,想起宋江囑咐,便報與宋江知道。


    宋江聽了大喜,正是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原來他這些時日,在鄆城已是名聲雀起,隻是在外埠還名聲不顯。雖然曾與打虎將李忠結交,但李忠尚未答應做臥底,而且他心思靈敏,遠非那等鄉野貨郎好蒙騙,不便讓其傳唱自己名聲。這鄆城又不是什麽通埠大城,偶有幾個過往的江湖人物,多是武藝低微之輩,便連宋江武藝都比不上。如今花榮因妻子病情在鄆城住下,正是可以試探一下。若果真是個武功非凡的,或許有機會做些事。


    宋江先去了一處書坊,找幾本書翻了翻,隨後便奔花榮下榻客棧去。待來到客棧,問了客棧夥計,道那花榮正在客棧後空地練射箭。宋江尋到空地,隻見一人正在那裏瞄了百步外一棵大柳樹拉弓。宋江住了腳,立在那裏。隻見那人生得一雙俊目,齒白唇紅,眉飛入鬢,細腰乍臂,甚是英武,正是小李廣花榮。此人麵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眉有斷眉,好生遺憾。


    當時花榮拉了半弓,隻是不射,卻是正在練臂力。宋江便在一邊等,等了半晌,正在不耐煩之際,隻見花榮一鬆手,箭如流星一般,直奔柳樹樹幹而去,卻是射偏了,落到百五十步外才落下來。


    宋江微微搖頭,這花榮若是拉滿弓,箭當能飛出兩百步外,膂力還算可以,然而準頭太差,便是力量大,射不中人又有何用。不過所謂百發百中,不過是誇大之詞,偶有失手,也算正常,宋江仍立在一邊看。不料隨後那花榮連射了十七八支箭,竟然無一支射中樹幹。


    再看那花榮,臉上卻無絲毫沮喪,在那裏接連射個不停。


    宋江心道:這廝屢射不中,還能臉不變色,而且射的這麽快,也算非常人,隻是準頭不好,全然無用。正轉身要走,宋江往柳樹那掃了一眼,隻覺那柳樹有些異樣。再仔細看,發現柳樹綠色變淡了一片。宋江不由大吃一驚:那花榮瞄準的不是樹幹,而是低垂下來的細長柳條!宋江目力有限,看不清楚射斷多少,但那樹綠色變淡,禿了一半,想來怎麽也射斷了數十條。


    昔日百步穿楊,說的是戰國時楚國的養由基,百步外射柳葉,百發百中。那柳葉總比這柳條闊,也比這又細又滑的柳條容易受力。這花榮當真了得!


    宋江朗聲道:“尊兄射的不錯,勉強可以學我的箭術了。”


    花榮於箭術一道本有天賦,又勤學苦練,一向以箭術自傲。如今聽了宋江這句大話,心裏不太舒服,道:“尊兄不如替我射那柳條,若是中了,再出此言不遲。”


    宋江笑道:“伸左臂,屈右臂,彎弓射箭,你已經很擅長了,我不能教你。”


    “噢,那能教什麽?”


    “我能教你保持射箭的名聲。你射箭百發百中,卻不善於調養氣息,等一會疲倦了,弓拉不開,箭射的不準,隻要一箭不中。你那百發百中的名聲就會受到影響。”


    這句話不是宋江自己能想出來的,是剛剛在《史記》中看來的,原話是:“夫射柳葉者,百發百中,而不已善息,少焉氣力倦,弓撥矢鉤,一發不中,前功盡矣。”宋江臨來之前在書坊翻過書,臨時抱了佛腳,來賭花榮沒有讀過這書了。


    這句話道理淺顯,花榮也不笨,一點就透。他雖識字,但平日讀的是《孫子》、《吳子》之類的兵書,沒讀過《史記》,哪裏知這黑漢子是現學現掉的書袋。


    花榮隻當遇到高人,心悅誠服道:“尊兄所言,甚有道理,能為我師,花榮謝過。不敢請教尊兄大名?”


    宋江哈哈一笑,道:“在下姓宋名江,鄆城本地人,見花兄在此射箭,忍不住賣弄,見笑了。花兄姓氏少見,可與北朝時巾幗英雄花木蘭有淵源?”


    “花木蘭之弟為在下嫡祖,花木蘭便是嫡祖姑婆。”


    “花兄英武非凡,果然是名將之後……咳咳,果然有名將之風。”花榮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花木蘭的後人,宋江及時醒悟過來,連忙改口。


    “尊兄過獎了。”


    二人又說了幾句,隻覺投機,宋江便問道:“不如找個酒家說話?”


    花榮左右無事,欣然同意。二人結伴到附近一處酒樓臨窗坐下。正飲酒間,卻見有一女子尋來,正是花榮妹妹花雕。


    宋江放眼看去,隻見這花雕一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如新剝鮮菱,容貌甚是秀麗,嘴角邊一粒細細的美人痣,更增俏媚。


    花雕端起花榮麵前冷掉的茶水,一口氣飲淨了,抹抹嘴道:“哥哥,你如何有心在這裏吃酒,嫂嫂喝了藥也不見好,隻是要尋你。你可叫我一通好找。”


    花榮問道:“她額上還熱嗎?”


    “豈止是熱,燙的很!”


    宋江問道:“可是弟妹病了?”


    花榮道:“路上辛苦,她得了急病,高熱不止。”


    宋江道:“家父精通岐黃之術,我也略有研習。弟妹既然有恙在身,不如在下去摸摸脈?”


    “如此甚好,她連續吃了幾副藥,都不頂用。”


    花榮要結賬,哪裏搶得過宋江。待結罷賬,二人便往客棧去。


    來到客房,卻見門窗緊閉,藥香彌漫,崔氏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旁邊有個婆子抱著一個嬰兒,隻啼哭不止。那嬰兒正是花榮的兒子花逢春。


    花榮接過花逢春拍了幾下,說來也怪,那嬰兒就不哭了,便讓婆子報了出去。


    花榮低聲叫了道:“月兒,你可好些了?我請了位朋友,與你摸摸脈。”


    崔氏勉強睜開雙眼,神情委頓,猛的咳嗽了一陣,直咳嗽的上氣不接下氣,大汗淋漓,流下兩行清淚。


    宋江坐在床邊,雙目微合,伸手摸了崔月兒的脈。不一刻,宋江收迴右手,又討過之前開的藥方看了,長歎一聲。


    花榮急忙問道:“如何?”


    宋江道:“這幾味藥,藥性有些猛,反倒有些虛不受補。還有這人參,都是提氣用的,平時哪用得到。想來是那些郎中見你們是外鄉人,專門開些貴重的藥來騙錢。這門窗緊閉,不利於藥性散發。說來慚愧,家父本領我所習不精,把握不大。客棧人來人往,嫂夫人休息不好。我在城中宅院多有空房,不如移駕到我家靜養。我再讓家父診治。如何?”


    花榮道:“太過麻煩尊兄了,你我萍水相逢,如何使得。”


    “無妨,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花榮還要推遲,一旁花雕道:“如此甚好,這客棧甚是吵鬧,便我也睡不好,何況嫂嫂。便按行價與這位哥哥房錢便是。”


    花榮瞪了花雕一樣,便答應了。


    宋江去街上找輛馬車,與花榮抬了崔月兒上車往烏龍院來。花雕看著隨行的仆役搬運行李,跟在後麵不提。


    待在烏龍院安頓好之後,宋江便讓唐牛與那車夫趕了馬車去接宋太公。宋太公是仁厚長者,又講究醫者父母心,雖然還生宋江的氣,但還是來了。


    果不其然,正是之前那藥店坐堂郎中要多賣錢,開的藥方下了太多補藥,宋太公去了幾味,把幾味減了份量,又添了幾味。待抓來藥煎好服下,崔月兒立刻就不咳了,臉色也見紅潤,沉沉睡去。


    花榮千恩萬謝了宋太公,宋江趁機留宋太公也宿在烏龍院,太公瞥了宋江一眼,也應了。


    宋江未成家,烏龍院空房甚多,花榮一行人略一收拾便全都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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